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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監區值班室,只有電風扇單調的嗡鳴和窗外知了聲嘶力竭的聒噪。新民警小伍的目光被墻上一個突兀的黑色裹布定住了,厚厚的積塵像一層絨毛覆蓋在上面,仿佛凝固了時間。 “吳隊!”小伍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這墻上,掛的是吉他?”他試著墊起腳,指尖觸到裹布一角,輕輕一碰,塵埃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油亮的古銅色木質。琴弦銹蝕發黑,好久沒人碰過。他鬼使神差地波動了一下,“嗡……”一聲粗獷而渾厚,且帶著金屬銹蝕感的低吟,瞬間炸裂沉悶的值班室,似乎帶著某種難以言表的滄桑,直直地穿透進耳膜深處。 分監區長吳磊背對著他,寬厚的肩膀幾乎不可察覺地顫動了一下,黝黑的臉龐側過來,眼神平靜得像深潭,又好像有什么在涌動。“嗯……”他喉嚨像打了結,發出一聲低沉的音符。小伍的心被吉他的低吟和吳隊奇怪的反應攥緊了,他輕輕撫摸著冰冷而光滑的琴身,急切又渴望地問道:“吳隊,這把吉他背后,應該……應該藏著什么,對不?” 記憶的閘門被小伍這突如其來的詢問猛地撞開,吳磊的記憶回到了那場仿佛永無止境的暴雨——1990年6月,天就像漏了一樣,漂泊大雨用“下”字表述都欠妥當,應該算是砸!砸得山巒顫抖、砸得河谷沸騰、砸得人心惶惶。當時,吳磊所在的中隊蜷縮在群山之間,低洼如鍋底。一個星期的雨水浸泡,眼見著周圍的山體在膨脹酥軟,像一塊又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每一次樹木沉悶的轟鳴和山澗撕裂的嗚咽,空氣里彌漫的全是土腥、腐爛和潮濕的味道,似乎在預示著隨時都有可能會發生可怕的事情。監獄黨委和領導出于安全考慮,一致決定對中隊全員進行緊急轉移。 全隊轉移,這可不是小事,關系到200多名罪犯和中隊民警的安全問題。8公里的山路,除了唯一的運輸工具——拖拉機,已拉上幾名病號和中隊的檔案、臺賬資料提早轉移了以外,其他人只能冒雨徒步前行,每走一步都險象環生,不僅要提防罪犯脫逃,還要面臨泥石流、山體滑坡的威脅,這對大家來說都是莫大的考驗。但在這緊要關頭,時任中隊長任峰沒有多想,把全隊民警緊急召集起來,將轉移路線、人員部署、行進模式、安全保障、應急舉措等工作細節一一作了部署。 上午10點,雨勢稍緩,中隊按原計劃開始組織罪犯向指定地點轉移,他們相互攙扶并排向前推進。隊伍出發前,任峰還沒忘記把如今掛在墻上的那把吉他帶上。因為它不僅是任峰心愛的寶貝,還是中隊民警業余時間消除寂寞、傾訴情感的工具。 所謂的路,早已成了一片黏糊的泥漿。每拔一步,都像是在與沼澤角力。當隊伍行進到一半時,雨勢又開始大起來。為保障安全,他們10人一組,手與手死死相扣,在傾盆大雨中艱難前行,視線被水簾切割得支離破碎,模糊不清。遠處的山體不時傳來令人后怕、如同骨骼斷裂的“咔嚓”悶響,剛入警不久的吳磊被這場景嚇得瑟瑟發抖,緊緊跟在中隊長任峰身后,絲毫不敢放慢腳步。只見任隊被雨水沖刷得筆直的、如同礁石般的背影,堅定而有力地向前推進,時不時傳來一聲聲叮嚀:“小吳,注意腳下……小吳,快跟上……” 突然,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在空曠的山谷炸開:“山塌啦——!快跑——!”吳磊猛地回頭,心臟在那一瞬驟停。視線盡頭,一整片山壁如同被巨斧劈開,裹挾著巨石、斷木和泥漿,發出將要吞噬天地的轟鳴,正朝著行進隊伍的尾部傾瀉而來,那正是中隊長任峰和吳磊所在的位置,死亡的氣息瞬間扼住了喉嚨。 “小吳,快帶人,往前跑——!”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中隊長任峰的吼聲如同驚雷,穿透雨幕。吳磊本能地嘶喊著指揮,腦海中一片空白,眼見大家一個一個往前跑,他卻還呆滯地站在原地,死亡的陰影即將籠罩頭頂。就在山石泥漿襲來的那一瞬,一股無法抗拒、有如神助的力量狠狠地撞在吳磊身側。他就像斷了線的風箏,被凌空拋飛出去,落地那一刻慣性地又往前滾了出去,最終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十幾米開外的泥漿里。劇痛中,他掙扎著抬頭向身后望去。 時間仿佛都凝固了。一塊巨大的、棱角猙獰的巖石,裹挾著泥流,正無情地砸在中隊長任峰剛才站立的位置。泥沙就像一張貪婪的巨口,瞬間吞噬了任隊半個身子,將他裹挾著狠狠地沖到了幾米開外。那把吉他,像是被遺棄的孩子狠狠甩出去,發出“嘭”的一聲凄厲的呻吟。 “隊長!!!”無數呼喊聲匯聚成絕望的悲鳴,瞬間被泥石流的咆哮淹沒。驚慌失措的吳磊顧不上危險,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眼里只剩下那片被鮮血和泥漿染紅的區域。他嘶吼著,雙手像鐵鏟一般瘋狂地扒開冰冷的泥漿、碎石,指甲瞬間翻卷崩裂,鮮血混著雨水,在中隊長任峰身下匯成暗紅色的小流。冰冷的雨水砸在臉上,和滾燙的淚水混在一起。“隊長,醒醒!你醒醒啊!隊長!”他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非人的凄婉。 “咳……咳咳……,小吳,我……我沒事,還……還死不了……”一個微弱得幾乎被風雨吹散的聲音,如同天籟,又像是一把殘酷的利刃。穿透吳磊的耳膜,刺進他的心里。中隊長任峰艱難地睜開眼睛,目光越過吳磊,鎖定在指導員張德鄰身上,聲音微弱卻斬釘截鐵:“老張,帶……帶隊伍走,天黑前必須……必須到,別管我……這是……命令!”那雙充血的眼睛里,是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堅毅。 張德鄰嘴唇劇烈顫抖,拳頭攥得死白。最終,從牙縫里迸出幾近嘶吼的一個字:“走……!”那聲音帶著哭泣和不甘,就像被撕裂的布條。隊伍開始移動,吳磊卻依然死死地站在原地。只見他猛地撲回任峰身邊,緊緊抓住他冰冷的手:“任隊!我不走!我一定把你救出來!我不能丟下你!” 中隊長任峰臉上的肌肉因為劇烈的疼痛而抽搐,卻努力扯出一絲微笑。他沾滿泥血的手,極其緩慢而艱難地抬起,輕輕拂過吳磊滿是泥水和淚水的臉頰,留下幾道暗紅的指痕。這個動作耗盡了他最后的力氣,眼神卻異常柔和地說道:“傻小子,你是我們中隊,這……這些年唯一的苗子,平常罵你……你別記恨,這活兒……苦……得扛,跟……跟老張……多學……”他艱難地喘息著,目光投向不遠處的吉他“吉他……拿來,有……有它……陪我就行,快走!” 吳磊踉蹌著抱起那把摔裂了邊緣的吉他,塞進了任峰的懷里。任隊的手指已經被血泥糊住,只見他一只手艱難地摁住琴身,另一只手顫抖著摸索冰冷的琴弦。一旁的張德鄰擦了擦眼淚,拖著坐在地上的吳磊在泥濘里滑行,一步一步向著隊伍趕去。吳磊內心翻滾著,跟著隊伍繼續前進,不舍地一步三回頭,每一次都能看到任隊那沾滿泥血的臉,在風雨中對著他、對著中隊前進的方向,努力維持著那個破碎的、很快就會消失的微笑。 突然,一絲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音符,穿透了山川的嗚咽、劃破了風雨的喧囂。幾個不成調而破碎的音節奇跡般地奏響了熟悉的、鏗鏘有力的前奏——《水手》的旋律,竟然在任峰染血的手指間頑強地、清晰地響起:“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歌聲嘶啞、孱弱,卻帶著一股穿透靈魂、不屈不撓的抗爭。那已不是演奏,而是一個生命在用最后的氣息吶喊!風雨之中,每一個聽到的人都像被電流擊中,麻木的四肢又重新灌滿了力量,沉重的腳步陡然間加快。那一刻的旋律,是任峰燃燒自己的生命點燃的燈塔,指引著生的方向。 吳磊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滾燙的淚水決堤般涌出,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他咬緊牙關、挺直脊梁,每一步都堅實而有力地踏在任峰用生命奏響的節奏里,每一步都踏在心碎之上…… 當搜救隊的燈光刺破雨夜,找到任峰時,他早已冰涼。半個身子陷在泥濘中,雙臂卻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死死環抱著那把吉他,仿佛與它融為了一體,就像是一具雕塑,更像是一座永不褪色的豐碑。 跟隨搜救隊返回的指導員張德鄰小心地掰開任峰已經僵硬的手指,在古銅色的琴身上赫然發現,那不是寫下的字跡,而是用指甲或是碎石,深深刻劃在琴面的、歪歪斜斜的、卻極具穿透力的八個字:我是監獄人民警察。刻痕里,嵌滿了暗紅色的泥垢和早已凝固的血漬。每一筆每一劃,都像是在用生命詮釋初心,用忠誠鐫刻誓言。 “一轉眼,都快三十年了。”分監區長吳磊的聲音低沉沙啞,仿佛還帶著當年當日雨夜的寒意。他緩緩起身,走到窗前。窗外高樓迭起、燈火通明,一派繁華景象。他的目光,穿透玻璃,越過世俗,牢牢鎖定在記憶深處那片吞噬英雄的山谷。 只見他抬起手,動作緩慢而莊重地摘下頭上的警帽,銀色的警徽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然后挺直身板,如同一棵歷經風霜卻依然屹立不倒的老松,向著那個遙遠的方向,深深地敬了一個標準的、凝滯了時間的軍禮。 小伍屏住呼吸,似乎看到了吳磊深不見底的痛楚和刻在骨子里的思念,以及一種如金剛石般堅硬的,與那把吉他琴面上的刻字同源的堅定。無需言語,他瞬間明白了墻上那把吉他的分量。那一刻,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小伍的眼眶,淹沒了喉嚨。小伍幾乎是本能地、同樣莊重地挺直了身軀,脫下警帽,向著同一個方向,舉起手臂。兩個身影,一老一少,在不同的時空坐標上向著同一個英雄的靈魂,獻上了最崇高的敬意。 (作者單位:福建省翔安監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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