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未明在廈門高崎機場一落地，就連夜打車往老家三河鄉趕去，這300多公里的路途，雖然是全程高速，可也得要近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呢！

昨晚9時許，堂叔馬啟光在手機里告訴他，阿爹病重，讓他趕緊回家一趟。這突來的消息讓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又咯噔了一下，手腳頓時酸軟無力起來。阿爹85歲了，向來身體壯碩如牛，怎么眨眼間就病重了呢？又想，人就似單車上的鏈條，如果不時常給上點油，生銹了，一踩，嘎嘣就斷了。人啊，上了年歲就變脆弱，稍加倏忽很可能就會嗑然而去……

一夜無眠。等他把集團董事會近段的事情安排妥當，就已經花去大半天的時間了。匆忙趕往香港國際機場，又遇上航空管制，航班被延誤了3個多小時。此刻，他蜷縮在出租車副駕駛座的靠背里，凝望著擋風玻璃前快速向后刷閃的烏黑瀝青路面，心早就飛往300公里外的小村莊了。阿姆3年前走時，他曾欲把阿爹接去香港一起生活，可阿爹死活不肯走，說那地方人密樓高，他適應不了，去了會得病的。無奈之下，他只好把82歲身體還很硬朗的阿爹托付給堂叔馬啟光照看，自己隔天就打個長話回來，問詢老阿爹的身體和起居情況。沒想到，阿爹說病重就病重了……

出租車終于在家門口停了下來。此時，已臨近午夜了，家里大廳的燈還亮著，卻不見有人影在忙碌。馬未明心里又是一沉，三步并著兩步推開大門，阿爹馬啟懷正和堂叔馬啟光在燈下相對飲著功夫茶呢！

馬未明詫異了，叫了一聲阿爹，阿爹就健步過來幫他把雙肩包從背上給卸了下來，他呵呵笑著說：“明仔哎，可別怨你阿叔呀，不忽悠你，你是不會著急趕回來的。”

望著一臉不解的馬未明，堂叔馬啟光說：“明仔，都怪我，你阿爹急著讓你趕回來，我思忖著又沒啥借口，只好撒了個謊，不過，你阿爹可是同意的呀！”

“是我使喚的，是我使喚的。”馬啟懷把兒子扯到茶桌前，斟了杯水仙茶遞給他，“你小子若不趕回來，人家趙專員可是等不起了。”

“趙專員？”馬未明顯得一臉的疑惑。

馬啟懷讓兒子坐下，重新換上一包茶葉，邊沖著茶具邊說：“就是縣里新農村建設駐咱村的專員呀，他都在村里待兩年啦，這兩年，他幫咱村規劃了新村建設，村道全用水泥給硬化了，道旁還豎起了垃圾桶，供大伙兒投放垃圾，他還籌來錢，給家家戶戶牽上了自來水，如今呀，村里是新房幢幢齊整靚麗，村道寬敞平坦，大伙兒的房前屋后再也見不著垃圾，吃水也不用去古井里汲啦，你瞧，這泡茶的水，就是從山頂上引來的自來水，清甜極了。”

阿爹喋喋不休地訴說著，老臉上漾出了朵皺巴巴的花兒來，馬未明那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老人家身體沒病沒痛就是他的大福氣呀！想想他一眨眼離家也有三年了，這次回來看看老人家也是應該的，只是不明白他怎么就會讓那個叫趙專員的人等不起了呢！

馬啟光說：“明仔，你阿爹打算把西山侖捐給村里建公墓，所以要你趕回來簽字啦！”

西山侖是座小丘陵，在村西邊，坐北朝南，背倚莽莽蒼蒼的大背山，侖前有一條清溪繞彎逶迤而過，侖上長滿了阿爹馬啟懷早年親手所植的杉木林，大伙兒都說那是塊難得的風水寶地。當年村里劃分責任山時，大家都爭著在搶西山侖，村里分不平，就用抓閹來定奪歸屬，阿爹手肥，隨意擇個閹，西山侖就有了歸屬，大家這才悻悻地收起了爭吵。阿爹馬啟懷承包了那片責任山后，除了種上茂密的杉木，他還聽信私底下請的那位風水先生的指點，把星散在各山頭的老祖宗骨殖全都遷到西山侖，造了個小靈堂供祭祀。果然第二年，馬未明就考到上海財經大學，隨后還順利地考研留校任教和娶妻生子。不久，馬未明辭去公職只身去香港創業，很快就成功地把上海的家也搬到香港。人們都說，是西山侖那塊風水寶地保佑了馬未明。阿爹也深信西山侖絕對是塊風水寶地，從此西山侖除了他們家的人，村里其他人過世了，是絕不允許葬進西山侖的，那是他們家的風水寶地，是專門用以保佑他們一家人的，外人無權享有。三年前，馬未明阿姆去世時，也是葬在西山侖的。

對于阿爹思想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馬未明有點詫異，他雖然不相信有什么風水，但當年這片責任山是村里按人口劃分給阿爹、阿姆和他三個人的，阿爹始終把它視為珍寶，甚至外人連涉足一步他都不讓。現在阿姆走了，阿爹要把它捐出去事先也沒和他招呼一聲，就自作主張并要他火急火燎地趕回來簽字，這太突然了吧，竟讓他一時拐不過彎來。阿爹似乎窺出了他的心思，又給他斟了一杯茶，說：“明仔呀，這幾年政府確實為咱老百姓辦了很多好事和實事，咱農村人的生活樣樣都趕上城里人了，這都得要感謝像趙專員那樣給咱們辦實事的好干部呀。那天趙專員在村里說，如今農村雖然推行死后火化，但大伙兒還是把親人的骨灰帶回來下葬，這山頭上到處都是墳墓，死人還在跟活人搶地盤呢。趙專員還說，要改變村里的這個舊俗，找塊地建公墓，將來呀大伙兒就把親人的骨灰葬在公墓里，就可以節約不少土地資源了。我尋思著，這是個好辦法，可是不找塊風水寶地，大伙兒是很難情愿的把親人葬進公墓里來，我就尋思呀，咱家西山侖風水不錯，就捐出來給村里吧。趙專員聽了很高興，他說他愿在駐村的最后一年光景里幫咱村把公墓給建成了，所以我就急了，人家趙專員駐在村里的時間是有限的，他說話大伙兒都聽呢，我就想趕在他離開之前把村里的公墓給做起來，就讓你叔找個借口叫你急著往回趕了。”

馬未明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但他無不擔心地問了一句：“阿爹，那阿姆和我爺奶他們的墳你要咋處理呢？”

馬啟懷哈哈一笑說：“先把他們移到一旁去，待村里的公墓修好了，再請他們入住新居。”接著又補充了一句說：“等將來我老了，你也把我葬進公墓里，我們這些先人還不是待在自家的風水寶地里嗎，照樣會保佑你們后輩的……”

馬未明笑了，活了85歲的老阿爹有這種豁達和幽默的情懷，他絕對是會更開朗更康健地生活下去的……

（作者單位：福建明嘉律師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