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年男人走進公證處，他自我介紹說叫柯江，父親剛去世，要辦理房產繼承公證。說著，柯江拿出一疊由居委會、所在單位等開具的證明材料，交給公證員老齊，并說希望能快點出證，因為他想早點把房產出售，兒子要買婚房急等錢用。

老齊翻了翻材料，告訴柯江，按規定還需要作些調查核實。

柯江有點著急，嘀咕道：“反正我是父母唯一的子女。這又沒啥好核實的。”

老齊是個老公證員，他從柯江的言談舉止中嗅出點味道，但沒挑明，只是用隨意的口氣問：“那你父母的婚姻關系情況如何?”

一聽老齊問這個，柯江頓了頓，道出父母的往事。他父親名叫柯書誠，原來是市屬國有企業的高級工程師，三十多年前老家的鄉鎮企業邀他去兼任技術顧問，這在當時是不被國有企業允許的，就被開除了。柯江說，他母親因此與父親離了婚。母親帶著他與別人結了婚，多年后再婚男人過世了，母親帶著他回到了父親身邊。

說完這些后，柯江盯著老齊看，像是要從老齊臉上尋求是否馬上能辦公證的答案。

老齊臉上仍沒什么明確表示，還是淡淡地說：“哦，這些嘛，按規定還是需要做點調查的。”

老齊素來以嚴謹出名，二十多年來他與助手公證萬件無差錯的紀錄，就來自于從不放過絲毫懷疑的謹慎。老齊知道，既然柯書誠是國有大企業的，那么一定能查到他的檔案資料。

在檔案館里，老齊果然查到了柯書誠的檔案。檔案顯示，柯書誠起初確實是因為到鄉鎮企業兼職并領取了報酬才被開除的，但在政策放寬后，企業撤銷了處分并恢復了他的工作，還補發了他的工資。在檔案里，還有當時的談話筆錄和柯書誠的檢查材料，老齊從中卻發現了柯書誠的“生活作風問題”：在鄉鎮企業兼職時，他與女徒弟秦慧娟有了婚外情，在秦慧娟懷孕后，齊書誠與妻子離了婚，但后來又因秦慧娟是農村戶口，無法遷進城市落戶，最后又沒與秦慧娟結婚。

這個發現，讓老齊覺得必須往下追尋。秦慧娟是否把孩子生下來?按法律規定，非婚生子女與婚生子女享有同等繼承權，那么柯江的房產繼承就出現了新的繼承者。

也為了弄清事情，老齊來到柯書誠老家。三十年過去了，原先的鄉鎮企業在轉制幾年后又破產了，根本找不到秦慧娟和她當年的同事。在派出所幫助下，老齊終于找到了秦慧娟娘家，卻發現秦慧娟父母都已不在了。所幸農村鄰里都彼此知根知底，秦慧娟娘家鄰居告訴老齊，秦慧娟在娘家生下了女兒，并取名叫秦小書。后來秦慧娟嫁到了外鄉，秦小書則由外公外婆養大。在秦小書考上大學后，柯書誠良心發現找到女兒，還負擔了女兒讀書費用。再后來，秦小書在城里成了家，把已寡居的母親秦慧娟也接到了城里一起生活。

根據秦慧娟娘家鄰居提供的信息，老齊又到城里的一個老街區去尋找秦小書。老弄堂里的住宅，蜘蛛網般的電線里橫著幾根晾衣竿，衣服上的滴水與空調機的滴水讓逼仄的弄堂更加雜亂，不知秦小書住在哪個屋里，老齊就干脆扯開嗓子喊：“秦小書!秦小書!”老齊小時候也曾在老街區生活過，弄堂口煙紙店老板娘只要有傳呼電話來，就會這樣扯起嗓子叫喊，聽到的人馬上會出來應答。叫了幾聲后，果然從二樓窗口探出一個老婦人的頭來：“誰叫我家小書?”

“你是秦慧娟嗎?”老齊眼睛一亮。

秦慧娟開始還有點生氣，“我不認識你…………”轉而看到大熱天老齊還是一身公證制服，口氣就變軟了：“小書在休息呢，你輕點呀。”

當老齊與秦慧娟面對面坐下，提到柯江要做遺產公證，秦慧娟就激動起來了：“是不是他不認他這個妹妹?…………老頭生病了，他們母子不管，都是我和小書在照料，后來眼看老頭不行了，卻又硬要把老頭接回去，其實就是怕老頭寫遺囑把遺產留給小書。老頭去世后，小書去守孝卻被趕了出來…………他們既然不想認，又何必再來找我們。”

老齊解釋，不是柯江要找她們母女，而是法律規定必須有小書的份。

秦慧娟竟倔犟而又斬釘截鐵地說：“他們以為我們照顧老頭是為了遺產，誰會看中那兩間舊房子呢…………既然他們不認我們，那我們為什么要認他們。我們也可以不理，就拖著，讓他們辦不成。”

富有經驗的老齊就對一直站在母親背后的秦小書說：“如果拖著不辦，對誰都沒好處，如果你爸在天有靈的話，也會難過的。”

“老實說，那兩間房子我們也不稀罕，鄉下老房子拆遷，置換了三套房子呢。雖說不及城里值錢，但我們不缺房子也不缺錢呀。我們只是希望別再缺這份情…………”

當老齊把秦小書放棄繼承權的簽字文本放到柯江面前時，柯江有點呆了，喃喃地問：“這是真的?”

老齊就轉告了秦小書的話：我們只希望別再缺這份情。

柯江吐出了一句：“這是良心的公證。”

(茅震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