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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作家索爾·貝婁說,一個人的一生可以用幾個笑話來概括。是否也可換一種思維和說法:一個人的一生可以用幾本書來概括?如果這句話成立的話,有那么一本書會成為其中之一,與它有關的故事構成了我人生路上的一道深坑,這道深坑雖然被時間填平了,但我內心的隱痛永遠被埋在里邊。 這本書叫《文章學與語文教育》。一部小眾的學術著作,屬于文章學與語文教育交叉學科的研究,主編是河南師大曾祥芹教授,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4月出版。書的扉頁右下角有我的筆跡:1999年5月購于洪山書城。洪山書城在我就讀的師大北門的斜對面,是當年我常常光顧的地方。 學生囊中羞澀,買一本書不亞于找一個女朋友,反復掂量價格、權衡用處后才出手。我記得很清楚,當時買《文章學與語文教育》出于兩種考慮:一是近需,一位朋友托我寫一篇語文教育方面的文章,需要閱讀相關書籍,而這本書出現得正是時候;二是遠慮,為畢業后可能從事的語文教學做些資料儲備。 書快速翻看完畢,受之啟發,寫成一篇《語文教學與人文精神重構》的文章,三個月后,刊發于一本關于語文教學與研究的刊物上。這本刊物系我們師大文學院主辦,在中學語文教育界擁有巨大影響力,我一個在校生能亮相此刊與有榮焉。拿到刊物我異常開心,不僅重讀了一遍自己的文章,而且從頭至尾讀了他人的文章,沒想到的是,教授我們“語文教育學”的老師也在這期上刊發了一篇談文章學與語文教育的文章。與自己老師的文章同期,又為一榮,我迫不及待讀完,讀完后覺得有些段落似曾相識,翻開《文章學與語文教育》對照,發現老師四五千字的文章里有兩千字與書中內容雷同,不少地方一字不改。 一個令人不安的詞跳進我的腦海:老師抄襲。 實話說,“語文教育學”這門課并不受中文系我們這幫眼睛生在腦門上的學生的待見,認為沒啥學術含金量,上課時多是混日子或看其他書,恰巧教授這門課的老師又不受我們待見。這位老師“草根學術”出生,從中學教師崗位調至師大文學院任“語文教育學”副教授,這一點倒不重要,英雄不問出身么,主要是他身上有兩個毛病讓人生厭:一是每次上課沒講幾句,就會來一句“這個問題請參閱我的某一篇文章,見某某某雜志,哪一年哪一期”,總是這樣說,說多了不就成了一種炫耀嗎?且多是一些中學語文教學雜志,我們哪兒找去呢?一種沒啥學術含金量的炫耀令人生厭。二是總喜歡拿期末考試不及格來“威脅”我們。誰翹課了,點名沒來,他板著臉孔便說,再缺幾次課期末就不及格了啊。那年這位老師出了一本“語文教學論”方面的新書,他幾次在課堂上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對我們說,我的書每個人都要買啊,不買期末不及格。哎,這話兒說得太沒風度、太讓人不舒服了。我們很多老師出了書,也會在課堂上“推銷”:我出了部什么書,與我們專業相關,如果哪些同學想要,可找課代表登記購買,我會打折哦。看,這話兒聽起來多舒服。 我興奮地將這位老師涉嫌抄襲的事說與了同寢室的兄弟們聽,我詢問大家:要舉報嗎?不容置疑,大伙兒異口同聲:舉報。我知道這種不容置疑的口氣里包含了對這位讓人生厭老師的報復性的“回敬”。 由此,我寫下了平生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舉報信,舉報我的老師論文抄襲,涉嫌學術不端。舉報信的落款,我沒有寫下自己的真實姓名,署名“一個讀者”。信寫好后,交與寢室兄弟們傳閱,他們紛紛為我豎起大拇指,我沉浸在一種英雄義舉的氣概里自我陶醉。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況且吾不愛吾師————我用這句話來為我的行為尋找理論依據。 舉報信發出去,宛如一顆小炸彈扔出去,爆炸的沖擊波輻射到雜志社和師大文學院。 證據確鑿,事實清楚,我的老師迅速且絕望地承認抄襲事實,接受批評并在文學院全體教師大會上檢討。據與會老師后來說,檢討時那位老師流下了真誠的悔恨的并乞求全院教師諒解的淚水。 我的那位老師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被調離教師崗位,到文學院資料室管理資料,乏味且無趣的資料室工作幾年后,他申請“援疆”,到新疆一所師專任教,幾年“援疆”結束后回到師大文學院,一直沒有再安排具體工作,沒幾年就黯然退休了。 我的留在師大的同學不時會碰到那位老師,告訴我那位老師整個人垮下去了,目光空洞呆滯,穿著草率,身形雖然高大,但也如孔乙己一般萎靡落魄了。同學在電話里對我說,我的那封舉報信幾乎毀掉了那位老師后半生————這句話讓我內心一震。我問同學那位老師知道是我舉報的嗎,同學說具體不知道是誰,但知道是自己學生舉報的。 如今二十年過去了,每每想起同學對那位老師落魄樣子的描述,我便深深自責和悔恨:他的一次學術不端,就該承受如此殘酷和絕望的后半段人生嗎?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一次次想,如果我沒有買下那本少有人問津的《文章學與語文教育》,如果我沒有同那位老師在同一期刊物上發表文章,如果那位老師沒有那么令我們生厭………… 如果在今天,在告別了意氣用事的青年時代的今天,在經歷了諸多人生風雨的今天,如果再一次讓我遭遇此事,我敢肯定,我不會寫下那封對自己老師的舉報信,我會私下里寫一封信給那位老師,提醒他他的論文可能抄襲了別人的文字。然后一切到此為止。 舉報事件大半年之后,我畢業離校,離校時清理書籍,我將《文章學與語文教育》和我購買的那位老師的著作留給學弟,沒有帶走它們,我想徹底忘記這件事,但這一奢侈的愿望沒有達成,相反在往后的日子里它時不時跳騰在我心間,讓我不得安寧。 寫下此文,但愿一切都隨風而去吧。我要對那位老師說:對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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