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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風起又清明,不由得想起阿嬤。榴花掛滿枝,阿嬤坐在花下縫補,藏藍色對襟衫,銀灰色發髻,抬頭看見我,一張皺臉開成波斯菊,是秀啊,阮憨喳某仔(我的傻乖女)回來啦! 此情此景,恍然如昨,而阿嬤辭世,已十六載。 阿嬤是沒落大戶的女兒,端莊美麗,擅長女紅,卻不懂農活,嫁給貧農出身的阿公,吃了很多苦。所幸阿嬤吃苦耐勞、心靈手巧,被苦日子調教出一手好廚藝。缺油少糧的年代,她總有辦法,用最簡單的食材,搗鼓出最美味的佳肴,安撫一家人的轆轆饑腸。最難忘的,是阿嬤的米湯澆蛋。黎明未破曉,灶上鍋已咕嚕冒泡。青花瓷碗敲顆蛋,撒些糖,沸開的米湯舀一勺沖開,阿嬤顛著小腳喚我起來喝。雖然是半睡半醒中喝的米湯澆蛋,然而那些纏繞唇齒的芬芳,幾乎氤氳了我整個童年。 我滿周歲時,媽懷了弟,我是阿嬤帶大的。阿嬤只字不識,但她會說故事,《琵琶記》《荊釵記》《珍珠塔》《漁家樂》…………長大后我才知道,那些美麗又溫暖的故事,都來自家鄉戲潮劇。阿嬤說話慢慢的,嗓音細細的,她從不和鄰人起爭執,對我卻極嚴苛。吃飯時,不可言;睡覺時,不可語。行要正,坐要直,最重要的是要讀書。那時候,鄉間和我一般大的女孩早早輟學打工或嫁人,阿嬤卻堅持要我讀書。她說,眼睛是用來識字的,你別做阿嬤這樣的睜眼瞎。 我家小院種了棵石榴樹,五月一場過云雨,榴花紛紛墜地。我嘆著氣連說可惜,掃落紅的阿嬤卻一臉云淡風輕,她用閩南語說了句話,寫成漢語是“知否,知否,任它綠肥紅瘦”。后來我讀李清照寫海棠的《如夢令》,“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驚了又驚,如果阿嬤也讀書習字,大約也能寫出熨帖的文字來。 我無憂無慮的青少年時期,戛然而止于爸的猝然辭世。 爸是出車禍走的,那些日子,家里的天塌了。和爸情深意篤的媽成日以淚洗面、痛不欲生。一向弱不禁風的阿嬤,卻堅強了起來。她出人意料地,反過來安慰媽。她整夜整夜不敢深睡,防著媽心一窄尋了短見。有一日我放學回家,見阿嬤一人坐在里屋默默抹淚,白發人送黑發人,那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她碩大的淚一顆顆往下砸,砸在爸的照片上。 我和我先生交往時,媽不同意,是阿嬤耐著性子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直到說服了媽。第一次帶先生回家,阿嬤緊緊牽著他的手不放。末了,拿出她收藏的糖塊餅干,獻寶一樣塞在我們手里。那么多年過去了,阿嬤一直以這樣的方式愛我。那時我在縣一中讀書,每周回一趟家。每次到家,阿嬤總變戲法一樣,拿出幾顆糖、幾塊餅給我。其實那些糖和餅多已經潮了、霉了,但我總要背著耳不聰目不明的阿嬤扔掉,而后告訴她,好吃好吃!看她渾濁的眼,溢出溫柔來。 阿嬤病重時,我在外地工作。輾轉一路到家,阿嬤大小便溺了一褲子。我給阿嬤清洗,換干凈衣褲,原已神志不清的阿嬤,一眼認出我來。多么愛干凈的老太太,她仿佛做錯事的孩子,滿面的歉意,阿嬤沒用,讓秀受累了!阿嬤是那晚走的,臨走前,她聽見我手機響,她拼盡全力喊出的最后一句話是,少年家你要對秀好啊!她如此篤定,打來電話的人,是我心念要嫁的那人。 詩人勃蘭恩德寫過,走進墳墓就像人掩上他床邊的帷幕,躺下后進入愉快的夢鄉。我想,阿嬤一定也在另一個世界進入愉快的夢鄉。只是當我站在院里那棵蓬勃依舊的石榴樹下,總會想起阿嬤歡喜地叫我,秀啊,我的憨喳某仔!總會想起不識字的阿嬤說,知否,知否,任它綠肥紅瘦! (林清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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