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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喜歡霉豆腐?她歪著腦袋問。喜歡。他微笑著,伸出手在空中比劃了一個又一個四方體。 你快伸出手來接呀,天空下起霉豆腐了。他夸張地比劃著,喘著氣,等她伸出一雙手來———— 母親在講一個愛情故事,講到這里故意停下來。我們三姐妹都急了,追問:到底她有沒有伸出手去呀? 母親起身到屋里拿來一個籮筐和一大堆洗干凈又晾曬干了的稻草。立冬過后,是做霉豆腐最適合的季節。這時候母親又要開始忙活了。她的生命像候鳥一樣,什么時候將在季節的哪個地方,都所差不離。 她會教我們用菜刀把昨天做好的石膏豆腐劃分成火柴盒大小。我拿起刀,問母親:那一雙手在空中比劃的時候,也這么大嗎? 母親笑而不語。等我們把豆腐都切好了,她一塊一塊地碼到鋪一層稻草的籮筐里。然后又往最上面的一層用稻草蓋住。 母親眼里泛起霧,說:你們看,這多像一個擁擠而又溫暖的家。它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我們一起看著籮筐。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宿舍都像是鴿子籠一樣,母親以前就在其中一個鴿子籠里,把我們三姐妹生下來。那時很擠,但我們都覺得自己的童年很寬敞,現在想想,我們就像那擠在一起的豆腐一樣,心里懷著愛與憧憬,欣然接受著命運的安排。 我想到自己走得越來越窄的少年、青年,如今好像抑郁一樣。不由丟了神。 我也好想遇到一個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穿越而來的他,不是很富有,但很有精神。他會做各種手工活,是工廠里的標兵。那時候的工廠很多,工人階級是最受人尊重的人群。他會拿糧票與肉票塞到你的手里,說,餓了吧,給你。也會把布票大方地打開,然后說:我要把你裝進它的美麗童話世界。 我會歪著腦袋問他:你喜歡霉豆腐嗎?我回家給你做許多許多的霉豆腐。比天空的雪花還多。 過了十幾天,滿屋子空氣都飄蕩著豆腐乳的香味。母親掀開棉被去瞧她的寶貝,多像我小的時候她掀開我的棉被:小三毛,你還在睡呀,快起來,太陽曬到屁股了。 此時白白嫩嫩的豆腐呈淡黃色,上面全都長滿一團團毛茸茸的似煙似霧的雪花。 母親神秘地說:可以拌辣椒,腌制封壇了。 母親端來大木盆,往里放入幾斤辣椒粉,再倒入幾包鹽拌勻。看我們都饒有興趣地圍過來。她又要開始繼續講另一個愛情故事。 我們都說,不聽,不聽,十多天前的那些霉豆腐不也是現在這些霉豆腐,我們想聽那天你講的那個愛情故事,你還沒講完哩! 母親眼里又泛起霧來,這時候的母親是最漂亮的,她像一本故事書一樣,被我們緊緊地翻著,都想看看那本故事書里到底記載了什么樣的老黃歷。她歪著腦袋說:你們真想聽? 想呀,到底有沒有伸出手去? 你們猜,一個一個來猜,老大,你先說。母親伸出手指了指大姐。 大姐說:肯定沒有。因為她很害怕,而且她的手里還握著一封信,如果被發現了。 是的,在那個愛情故事里,他們在陌生城市的圖書館里一見鐘情,但很快她就收到父親病危的通知。今天她本想向他告別,手里還握著一封信,想偷偷塞進他的口袋后,離開這座城市。 二姐說:我實在猜不出來,三妹你說吧。 三個人都看著我。我咋著舌頭:我,我…………我當時想說:如果是我,我就假裝把手心握得緊緊的,直到那一雙手如期而至。然后把什么都說了:我父親病重,我要回去,如果你能來,我等你,如果,唉,一切隨緣吧。 人生的一切,就像霉豆腐一樣,雖然名字取得不好,但只要沿著自己的內心,就一定會擁有美好的風景。 母親只是嘴角上揚,見我們都安靜了,便拍拍我們的腦袋,起身把裹好辣椒粉的豆腐一塊塊碼放到瓷制容器,裝滿后,倒入一瓶自家釀的米酒,把蓋子蓋上并密封好,放置避光的通風處。看到那個蓋子,就想起母親講的那個愛情故事,母親也用蓋子把它密封了,放置在心里。 (二) 既然母親不講,我就跑去姥姥家。果然姥姥提到母親曾去湖南長沙賣過霉豆腐。那時家里窮,而姥爺多病,高考恢復后,在知識改變命運的偉大號召里,母親看到了希望,決定邊賣霉豆腐貼補家用,邊讀書準備高考。 姥姥把母親曾寄到家里的平安書翻出來,我看見寄信的地址是一條叫火柴巷子的。我尋思,大概母親賣的霉豆腐,很像火柴盒吧,所以才在火柴巷子里租房子住。 后來到火柴巷子后,才知道原來這里離一家圖書館不遠。館前的景致,還保留著母親在那個愛情故事里描敘的“有一棵梧桐樹”。那棵梧桐樹果然好遼闊,幾乎占了圖書館前的一半空地,也占了那個愛情故事里好浪漫的一角。 我站在梧桐樹下,極力地想到一個下雪的傍晚,兩個人相遇的那刻,兩個人相離的那刻。到底母親把手伸出去了嗎?我邊想著,邊試著把手心攤開來,這時一片雪花正好落下來,我才發現天空又下雪了,紛紛揚揚,好美。從梧桐樹下往上開,仿佛時光隧道一樣,我知道時光前頭,曾站著兩個人,他們正當年華,懷著理想,彼此相愛。 在圖書館里,我隨手翻著柜子里的書,在貼著“長沙記憶”的那個書櫥格子里,我格外感興趣,恰好在一本故事書的目錄里,看到一個叫橘子洲頭的作者的一篇散文《梧桐樹》。我心里好奇,便翻開來看。 作者寫的是他的父親。他的父親是服兵役的戰士,閑時喜歡上圖書館讀書復習,準備參加當年的高考。但一切又都改變了,他的部隊即將開赴發生在南方的那場自衛戰。那天他在圖書館里等來心愛的姑娘,好像都各懷心事,他憂傷地看看她,她也憂傷地看看他。于是兩個人看了一會兒書后,便相約出去一下。他口袋里有一封祝福她的信………… 不會這么巧吧?我嚴重懷疑這絕不可能與母親所說的那件事是同一起的,但如果是同一起,那么:他們都向對方隱瞞了彼此的信息與痛苦。他口袋里也有一封信,想等她伸出手來,塞給她,并祝福她,然后轉身就走————而她手心里也有一封。 太令人熱淚盈眶了…………我不敢想像如果這要是放在一起的話,一個為家,一個為國,該是多么跌宕起伏的劇情,該比那韓國片還令人感動萬分。 不行,我必須平復一下自己的內心,因為我被自己的想像弄得快要發高燒了,臉酡紅一片,暈乎乎的。 偏偏散文里也提到一棵梧桐樹,圖書館前有一棵梧桐樹。 那幾天,我發瘋一樣跑遍長沙市區的所有圖書館,想再尋找一棵梧桐樹,偏偏都沒有,只除了火柴巷子的那家圖書館。 (三) 回到家,母親正在給密封的壇緣放水。你回來啦。她瞥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快來幫我注水密封,要不霉豆腐就會變味。 接過她手里的瓢把,我張開口想說我去長沙了,但話到嘴角就彎了:我去同學家呆了幾天,她那邊也在做霉豆腐,我去把把關。 姥姥說你去找她,她犀利地看我一眼,便沒在說下去。 我調皮地弄了弄舌頭,邊注水邊偷偷看母親不自覺地嘆息著。這幾年自從父親走后,她一直有一些事掛在心頭上。比如我都變成大齡剩女了。 終于等到霉豆腐開封的那天。母親用一個潔白如玉的碟子盛放幾塊油亮鮮艷的霉豆腐。它穿著辣椒粉包裹的紅衣,挑開來,就是嫩嫩的白色乳肉,細膩而又多情的樣子,讓我喉結翻飛,恨不能一口吞下它。 母親見在眼里,不動聲色:不急,等你兩個姐姐來,再吃。 母親很快枯坐在木桌邊,安靜地像在等待著一場大雪的到來一樣。我知道她的生命里,早已經歷過很多場大雪。也許最浪漫的最傷感的那一場,是在那一棵梧桐樹下。 我心里一動,說:好像那一年發生了自衛反擊戰………… 她一驚,脫口而出:是呀。 (沈國徐 作者單位:詔安縣公安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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