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個晴朗而多事的盛夏。大洋彼岸的暖流讓熱浪比過往更為躁動，罕有的暴雨天氣使得空氣涼爽而沉悶。雨后的夏夜是一片清晰而明媚的湛藍，銀色的月光映著周圍散落著的繁星與月塵，閃耀成夜里最迷人的美景。

在這座干凈的濱海小城里，派出所巡警老周是一名普通警察。老周警齡已經到了30年，年歲也過了半百。今天依然是正常的車巡日子，從一早接班開始，老周就帶著轄區內各種報案人在案發地與派出所之間來回跑————比如找失蹤貓咪的少女、因為誰做飯相互爭執的夫妻、迷路的學生等等。加之最近小區治安不好，出現了飛車搶奪的情況，閑下來的時候，老周就要在一些重點路口盯梢。

“剛入警那會兒，警察真叫個正氣凜然，萬眾矚目，哪像現在，不斷地轉變為社會中的服務型角色，連打擊違法犯罪都只占工作的20%不到…………”

回想過往，對比現在的生活，老周摸出一支煙，點上，默默地思考著。然而，猛然炸響的呼叫從步話機中傳來。

“05呼叫03，03收到請回答。”

“03收到。”老周從駕駛座上坐起，掐滅煙頭，掃了一眼腕表，時間顯示為晚上10點半。

“A小區6棟508出現警情，報警人報警稱遭遇嚴重家庭暴力，請迅速出警。”

“03收到，立刻前往A小區。”老周松開手剎，警車引擎發出嗚嗚的響聲。警燈旋轉閃動著，開始在熟悉的道路中穿梭，紅藍色交替律動著，照亮漆黑的夜幕。

開車的時候，老周不由得想起了上周和妻子的交談。一次偶然的沖動，他在一個平凡的晚餐中跟妻子提起了自己有辭職的想法。

“辭職?那辭職了你能干什么?”妻子驚訝地放下了碗筷。

“做做文玩什么的，警隊里玩這個的同事也多，市場是有的，仗著我和他們的交情，加上過去存的一點小錢，養家糊口肯定沒問題，賺的也指定比干警察多。”老周夾了一口油菜默默嚼著。

“你真舍得?而且你這警齡辭職了可是沒有退休金的。”妻子追問。

“我不在乎。只要不做警察，怎樣都好。”老周笑了笑，“壓力太大，都沒時間多陪陪你們，現在孩子都跟你親。”

妻子依然沒有拿起餐具：“老周…………你還記得我們剛認識那會兒嗎?”

“記得呀，怎么了?”老周搜索了一遍記憶。他與妻子相識在一次聯誼會上。年輕的老周與她湊成一對，害羞而又勇敢地跳著交誼舞。舞池內有無數旋轉著的年輕人，當時穿著橄欖綠色警服的老周剛從警校畢業，然而年輕的他在妻子的眼中已然是最為英氣勃發的一位。

“你穿警服的樣子很威風。”妻子回憶道，掩蓋不住羞澀地偷笑著。

“但是，現在警服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威風了。我也跟那時候不一樣，老啦。”老周拍了拍盤滿皺紋的臉頰苦笑。

到了目的地，老周暫時收起思緒。空氣依然是那么涼爽，藍寶石一般瑩亮的淡藍色穹頂下，月牙已經懸到了高空。車緩緩駛入小區，確認了報警地址無誤后，老周尋覓著樓層走了上去。

(二)

老周站在報案人的家門前，敲了幾下門。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聽話?!作業都不做，明天你怎么上課?”成年男子的聲音傳來。

昏黃的感應燈在一分鐘時自動熄滅，老周耐心地再次用指尖觸碰了拋光的銀色感應鈕，燈又不情愿地亮了起來。對于這種爭執老周早已習慣，也有了心理準備。看來，這就是一起無比正常的家庭糾紛，不過夸張成警情也并非什么奇事了。

“我不!你們再逼我，再不給我自由，現在我就離家出走!”年輕女孩的聲音逐漸靠近門口。

“你傻是不是?最近小區外邊賊多，你忘了前天樓上你王姐姐就被賊搶了嗎?”絡繹不絕的嘈雜聲愈演愈烈。

老周屏住呼吸，再次用合適的力度叩了幾下門。

沉重的防盜門吱呀一下開了，中年男子好奇地探出腦袋，掃到老周之后，無奈地發話：“哎呀......警察同志!真是不好意思，我本就是想嚇嚇孩子，沒想到你們真來了!”

“誰說是嚇唬?就是我報的警!”年輕女孩不依不饒地將門完全推開。

“進屋說吧。”老周并沒有責怪他們什么，徑直走進了單元房。

沒過多久，老周就又下樓走回了車內。倚靠在座位上，看著逐層熄滅的感應燈，老周狠狠地嘆了一口氣。

又是一起調解的警情，孩子鬧著不肯寫作業，父母對孩子的無理取鬧手足無措，一句氣話下，叛逆期的女孩提起電話撥了110，結果父母也不甘示弱地相互報警。家長要警察幫忙勸著孩子，孩子要警察管管父母的脾氣。好在多年工作練就的三寸不爛之舌，不到半小時，老周就讓一家人又恢復了和和氣氣。

孩子的脾氣讓老周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在外省讀大學的她在小時候一直是老周的貼心棉襖。而每逢家長會，便是女兒最激動的時刻，因為她總能在大家面前自豪地介紹身著制服的父親。然而警察職業總歸是忙，隨著時間推移，女兒似乎越來越叛逆，與老周的話題越來越少。到了現在，甚至只有一周簡單的一通電話報個平安。

老周的孩子不只有一個，隊里分配給他的帶教徒弟小劉，也如同親生兒子一樣。小劉才從本省警校畢業，血氣方剛，做什么事都充滿了無窮的沖勁兒。在思念女兒的時候，這個活潑好學的徒弟多少也讓老周有了幾分心靈慰藉。老周也沒有閑著，將從警30年積累的經驗一股腦兒毫無保留的傳授給小劉。

“要我這么一走，以后誰帶小劉呢?”老周心想，“小劉今晚干嘛去了?哦對了，似乎是跟著其他民警去蹲守去了”。

再次沉浸在思緒當中，警燈也將老周的臉龐照得透亮。仿佛夜空之下也就余下這一人，一車，一燈。一想到自己即將辭職后的生活，過往工作的回憶就如同洪水般涌入腦內。

(三)

上世紀80年代初，剛畢業的時候，老周被分配到了刑警隊，家人都覺得驕傲。

工作幾年，抓了許多罪犯，可是太忙，沒來得及見姥姥最后一眼。這件事兒成了老周一生的遺憾。

工作20年后，因為崗位流動，考慮到隊里的年輕人，老周主動請纓來到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老周干過各個警種，然而他最愛的是片警。在劃片社區內，老周與民眾打成一片。

后來因為工作太過忙碌，加上過度操勞與年齡增長，老周的身體情況變差，也在幾年前被上級安排到了車巡組。

30年，老周為了這個職業付出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然而老周深知，自己并不因為選擇這個職業后悔，之所以在今年產生辭職的念頭，只是因為這種生活，或許已經到了極限。

車內再次響起的呼叫將他思緒扯碎，深夜凜冽的空氣從窗戶的縫隙中襲來，瞬間掃蕩老周的一切睡意。

“05呼叫03!C小區門前主路出現飛車搶奪警情!有民警受傷!請迅速前往支援!”

老周一連貫動作操縱車輛飛馳而出，隨后才按下送話按鈕回答到：“03收到，已前往現場!”

警車如同發光的流星一般劃過路面，警燈照亮了老周滄桑的面龐，紅藍色的光影紛飛交錯，照亮警服夜空般的黑色。

隨著離現場越來越近，不祥的喧囂聲也逐漸清晰。路的盡頭躍動著數個人影，老周認出了扎堆的人中有幾個熟悉的面孔按住了一個掙扎的男子，那些都是所里參加蹲守的同事們。然而在他們的前方，是一輛向自己飛馳逃竄的摩托與另外數名追著摩托的同事。

“警察!”

“別跑!站住!”

聲嘶力竭的喊話聲被摩托引擎的轟鳴掩蓋。眼看嫌疑人就要越過車的間隙，老周沒有猶豫，加大油門就朝著摩托竄了過去。與摩托接觸的時候，為了避免嫌疑人受傷，老周根據經驗，刻意控制住了車速。

碰撞聲與警笛刺耳的呼嘯交雜在一起，摩托在地板上摩擦出劇烈的火星。嫌疑人從車座上翻了個趔趄，滑倒在路旁，然而掃了一眼面前的警車與身后窮追不舍的警察，他又騰起最后一絲僥幸心理，瘸著腳棄車而逃。

“站住!”老周沒有思考，多年的習慣讓他迸出一聲怒喝，推開車門就朝著嫌疑人撲了過去。

嫌疑人和老周倒在地上扭打在一起，老周壓在對方身上，狠狠架住了嫌疑人的胳膊，在對方下肢的撲騰下用盡全身力氣將嫌疑人關節往反方向掰。雖然瘸了腳，但年輕力壯的嫌疑人依然占著體力上的優勢，隨著時間分秒飛逝，老周的控制也逐漸被掙脫。終于，嫌疑人掙脫開來，將老周反壓身下，把手伸向了口袋————

不好!老周心里一涼。

然而一股劇痛在還未反應過來之時就深深鉆入了他的下腹，折疊刀猙獰的刀柄伴著流出的鮮血仿佛在嘲笑老周的年歲。眩暈在剎那間向老周襲來，然而老周的雙手卻條件反射般地一手鎖住嫌疑人持刀的手腕，一手比剛才更為使勁地揪扯住嫌疑人的衣領。

時間過了多久?老周并不清楚。每一秒撕心裂肺的疼對他來說長得都猶如一個小時，好在意識完全模糊之前，一個熟悉的身影瘋了一樣沖上來，一個重而迅速的飛踢直接讓嫌疑人從老周身上飛出，像個凌空的沙袋一樣滾到了路邊，不省人事。

“師父!師父!你不要嚇我!”嫌疑人被控制住之后，小劉抱著老周，按壓住他流淌鮮血的小腹，驚慌失措地向著同事們求援，“救護車，快喊救護車!”

老周看了看小劉，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后便因為失血而昏了過去。

滿是劃痕的警車上，警燈依然不知疲倦地閃爍著。

(四)

因為擒賊負傷的老周，在住院護理期間見到了不知多少人：過去并肩作戰的同事，聞風而來的記者，熱切擔憂的小劉，當然還有最放心不下的家人。

在病榻上的時候，妻子多次提起過辭職的事情，然而老周卻避而不談。殊不知，歷經此事之后，他已經在心里默默做下一個決定。

出院的日子，女兒特地請假來陪伴父親，這是老周始料未及的事情。然而令妻女始料未及的是，老周并沒有換上妻子帶來的常服，出門之時，一身筆挺的警服穿在了老周身上。

“今天出院，你怎么穿上......”妻子驚訝地掃了老周一眼，繼而搖頭露出了無奈的笑意。老周的決定并未出乎妻子的預料。

“抱歉，我不辭職啦。想了想還是站到最后一班崗吧!”老周愧疚地握住了妻子的手，又扭頭朝向女兒，“寶貝，你不怪爸爸吧?”

“我為什么會怪你呢?”女兒不解，“只是，以后不許再這么沖動，安全第一!”

老周笑了。此時他前所未有地感覺到了時代在自己身上產生的變化。警察形象的變更、工作重心的轉移，也跟社會發展有著莫大聯系。社會穩定了，犯罪減少了，這正是所有警察一起奮斗的結果。然而新開始也面臨新的挑戰，這讓康復的老周忍不住躍躍欲試。

“其實，不論過去或現在，還是這身警服最適合你。”妻子站在車外，對著再次上勤的老周感嘆。

這警服，一旦穿上，真就再也無法脫下了。老周心想著，發動了車子。

那是一個晴朗而多事的盛夏。老周依然是這座干凈的濱海小城里的一名普通民警。夜晚還是一天天照常到來，在明亮的月色下勾勒著夜幕的輪廓。路上停著警車，車上閃著警燈。紅藍交替的光彩照亮著路標與建筑，照亮著和睦與安詳。

老周坐在車上想，真的沒有比警燈的顏色更美麗的色彩了。

(林爍 作者單位：福州市公安局鼓樓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