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氣喘吁吁趕到醫院太平間的徐敏警長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擋在門口正怒目圓睜的老頭，竟然是他20多年未見面的李師傅。

老人老當益壯，青筋暴突的大手用力撐著左右門框，那雙因憤怒布滿血絲的眼睛，又犟又韌，徐敏再熟悉不過了，那是軋鋼師傅特有的眼神。多年來，與這種眼神有關的，驚悚的軋鋼場面經常出現在他的夢中：酷熱難當、粉塵彌漫、汗水蜇眼、機器轟鳴，高熱焦灼的氣直往鼻孔鉆。一塊塊被燒得通紅的鋼坯從火爐中鉆出來，冒著煙火沿著導軌，沒完沒了地向他沖過來，沖過來…………

一小時前，剛辦好休假手續的徐敏，正想和妻子報下喜訊，手機里爆出所長氣急敗壞地喊叫：“趕緊過來，省二醫院，帶頭老頭要拼命。”還沒問清楚具體情況，就被掛斷了。直到醫院大樓前，焦急等候的所長才簡要概述了一下。省二醫院這次醫患糾紛發生在今天中午，一中年男患者術后因并發癥死亡，死者的妻兄即李師傅帶了20幾個漢子沖到醫院，阻攔院方將尸體送往太平間，并向院方索賠百萬。很快，病房門口聚集了保安、死者妻兒親友上百號人。雙方爭執不下，沖突一觸即發。李師傅攔住房門用頭猛撞門框，大叫有種先打死我。

徐敏親熱地叫聲師傅時，他愣了一下，認出徐敏，兇狠的目光變得溫柔了。但很快又沉下臉，扭頭不理這個已改行當警察的曾經的徒弟。

(二)

那年夏天，徐敏剛從省冶金工業學校畢業，分配到市軋鋼廠，帶他的正是李師傅。李師傅年輕力壯、技術過硬，熱情似火。剛進廠工作時，看到一塊塊燒得通紅、百來斤重的鋼坯像一匹匹脫僵的野馬，哐當哐當響著沖過來，瘦小的徐敏提著20斤重的大鉗緊張得直哆嗦，而李師傅總是擋在他的前面做示范：“別躲別怕!看到鋼坯過來，判斷好位置，迎上去果斷出手，用大鉗緊緊夾住!然后順勢翻轉，送到機口馬上松鉗…………”

李師傅的言傳身教，讓徐敏很快克服了對鋼坯的恐懼，開始學著師傅的樣子，夾鉗、轉腰、送臂，把一塊塊鋼坯送到2米遠軌鋼機狹窄的口里。頭幾天動作還有些笨拙，可是干了一段時間后，越干越順手，師傅對他的教導口氣也從剛開始時的呵斥變成了欣賞：“好小子，對!就這么干!”有時看得性起，將徐敏拉下來休息，自己頂了上去。

半年后，徐敏日產鋼已在30噸上下，不輸給廠里熟練的軋鋼工。李師傅見人就夸他：“小徐真能吃苦”“別看他文縐縐的，可是干起活來就像一只小老虎!”

一天，師傅盯著他的眼睛，笑說你的眼里有一團火，從你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我們軋鋼工人的品質，你天生就是個軋鋼漢子。徐敏自己也覺得，自從進了軋鋼廠，在鋼與火的鍛煉中仿佛脫胎換骨，腰腿臂膀有勁了，走路虎虎生風。更重要的是，此后不管遇到再大的困難，都能像軋鋼一樣，面對通紅的鋼坯不怵不慌，想好了就迎上去應對。

兩年后，徐敏考進公安隊伍。離廠那天，李師傅特地趕來送別，依依不舍地握著徐敏的手：“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會有出息。到了新單位要好好干，有空了就回來看看師傅，別忘了軋鋼廠，別忘了你曾經也是一名軋鋼漢子…………”

想到師傅的話，徐敏的內心充滿自責。從軋鋼廠出來迄今25年，由于整天忙于工作，他竟然抽不出時間去看看師傅。如今，自己年近半百，師傅應該也退休了，他的身體好嗎?日子過得怎樣?見了面能不能認出我來…………值得欣慰的是，他沒有忘記過自己曾是一名軋鋼漢子。成為一名警察以后，不管是當巡警、刑警，還是現在的社區民警，每當處置突發事件，他那軋鋼漢子骨子里的果敢、剛毅和堅強，總能在關鍵的時候噴薄出來，成功破獲一樁樁疑難案件，化解一次次糾紛，辛勞的汗水也澆鑄出許多光環：全市十佳查緝能手、打擊路面兩搶先進個人、優秀社區民警、警務室警長，以及多次個人三等功和數不清的稱號、嘉獎。他想，如果師傅知道他干警察沒有給他丟臉，一定會諒解和包容他這個徒弟。

(三)

“不給個說法，你們休想動我妹夫的遺體，除非你們先把我打死!”二十多年沒見面，師傅中氣十足的聲音一點也沒變。

那雙血紅的眼睛警惕地盯著門外的每一個人，那眼神就像煉鋼爐里的火焰，可以將堅硬的鋼鐵吞沒。徐敏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硬碰硬是絕對不行的。在軋鋼廠時，師傅曾經跟他說過鋼鐵的特性：鋼鐵強度高，做成利劍鋒利無比，但是易碎，一把好劍必須要揉入其他材料，才能剛柔并濟。徐敏從師傅的話中悟出做人的道理：無剛則不能自立，無柔則不能親和，再剛強堅毅的人,也有溫柔的一面。從警20多年來，他正是循著這個道理去辦事…………

徐敏柔聲說：“師傅，好久不見。廠址拆遷后就一直聯系不上您，工作忙沒時間去看您，都怪我。”

“醫院賠償問題，要依法走程序，要做專業鑒定，怎么做，我會詳細告訴您。”

“現在快11點了，師傅您也夠累了，抓緊時間休息，明天才有精力談判。”

“天氣這么熱，遺體很不好保存，先推到太平間冷藏，費用我跟醫院商量了，先記賬。”

“明早我在醫院門口的警務室等你，有什么想法告訴我，我幫你理。”

“醫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你們這樣是破壞干擾醫院正常工作，是犯法的，我認為很不應該。”

徐敏說話時，李師傅一言不發，泛出淚光的雙眼始終注視著徒弟的眼睛，突然嘆了口氣，扭頭向屋內，對抱著尸床不讓搬動的死者妻女說：“我們聽這個民警的吧，他是我徒弟。”

周圍人一臉驚異的表情。好幾個小時了，這個暴怒的老漢死守房門，像鋤不斷、斫不下的百年老藤，讓保安和民警無計可施，可短短幾分鐘，竟突然讓步了。

幾天后，在徐敏警長的調停下，醫患雙方就補償金額達成一致，逝者入土為安。后來師徒倆再碰面時，聊到軋鋼往事，很動感情。

“小徐，你知道那天我為什么突然心軟了?”

“為什么呢?”

“我看到你眼中的光，那是咱們軋鋼漢子才有的，以前你就有，沒想到現在還在!”

“多謝師傅!”倆人笑中帶淚，那是屬于他們師徒倆的秘密。

(黃允明 作者單位：福州市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