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縣，夏茂是一個有鮮明特色的區域。這里的人淳樸大氣、秉性剽悍、敢拼敢上，充滿韌性和血性。早在清順治年間，夏茂人羅南生以此為根據地開展轟轟烈烈的反清復明斗爭;土地革命時期，夏茂有300多人參加紅軍，其中就有曾任空軍司令員的張廷發將軍。聞名全國的沙縣小吃發源地就在夏茂。夏茂人剽悍的民風從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習俗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每到冬天，從集鎮到鄉村，夏茂家家戶戶都要釀造冬酒。冬至前后，各家蒸好的糯米香味飄蕩在左鄰右舍間，整條街上似乎可以聞到酒的香氣。冬酒，顧名思義，冬天釀的酒。這種酒味道醇厚，口感溫潤，略帶甜味，很好入口，如同夏茂人般厚道純樸，但這酒后勁足，也如同夏茂人的韌性。夏茂人喝冬酒用碗喝，這才夠勁。喝下后這酒會讓你在不知不覺中全身發熱，血液循環加快，臉膛發亮，全身舒坦，一時會讓你豪氣沖天，擼起袖子頻頻端起酒碗一飲而盡，也在不知不覺中沉沉醉去。

釀冬酒是用上大下小高約一米的陶瓷酒缸，但辦酒席時盛酒用的是大錫壺，夏茂人稱酒海。每逢辦酒席，必然有兩個壯漢抬著一個足有水桶那么大的錫壺。大錫壺口的兩旁各有一耳朵，耳朵上有一個孔，一根棕繩穿孔而過，再將這根棕繩打個死結，這樣壺的兩旁就各有一根繩索可用手來抬。

擺酒席時，酒桌擺在大厝的各個客廳。我們老家的大厝有左右兩排四進共八個客廳，最多時可以擺下近二十桌。此時，你才會覺得古人蓋這一棟棟大房子的用意。大房子的每排最中間的客廳最大?？蛷d北側放一張長供桌，供桌上擺有一花瓶，一個裝有一本族譜豎立的盒子，盒子前擺一香爐。供桌前放一張八仙桌。客廳左右兩邊會擺上八張對稱的椅子。因此，客廳兼具了祭祀、議事、會客的功能，當然也有辦喜事時宴客的功能。一到辦喜事，客廳上的那張大桌子洗凈擦干，放置在客廳的中間，每張桌子上鋪上一塊紅色保鮮膜，在保鮮膜上擺上碗筷，風會從客廳前的天井上空吹來，保鮮膜隨風飄動，仿佛一朵朵跳動的火焰。

晚上，各個客廳都換上大瓦的燈泡，客廳顯得更加亮堂，老厝像穿上新裝顯得年輕起來?？腿岁懤m到齊了，冬酒也溫好，每桌都擺上一盛滿酒的小錫壺，錫壺外壁發燙，酒香也從壺蓋上揮發出來，酒的威力隨著酒香向客廳四周彌漫，讓坐在桌子四周的客人的臉在燈光的映照下呈現出一層喜慶的紅暈。夏茂人喝酒用的碗極普通，碗口寬，碗底小，碗深較淺。碗的釉面是普通的淡黃泥土色。澄黃的冬酒滿上后，酒和碗的淡黃泥土色相互映襯，酒氣在碗中升騰起來。當你雙手捧起碗低頭大口喝酒時那帶有熱力的酒氣會直沖你的鼻孔，此時，你會體會到大碗喝酒的痛快之處。一盤盤菜端上來，香菇肉片湯、油炸太平蛋筍絲湯、鴨內臟酸辣湯、鹵牛肉、爆炒豬肝、荔枝肉，還有一碗清蒸甜燒賣，再配上去油膩鐵觀音茶。熱氣升騰，菜香在酒桌上空飄蕩起來。酒席快結束時桌上一定有一碗紅燒肉。紅燒肉用的是五花肉，帶皮，每塊足有一塊豆腐那么大。紅燒好后倒扣在一個大碗上，豬皮一面朝上，碗中間的肉隆起，紅艷艷地如一個燃燒的火球，散發著誘人的香氣。特別是冬天的夜晚，外面寒風呼嘯，而大厝每個客廳里卻溫暖如春，熱鬧嘈雜，酒香四溢。孩子們擠進酒桌的座位中靠緊父親或母親，手指伸向最喜愛的那碗菜。父親一邊責怪孩子貪吃，一邊夾一塊肉放進小孩的嘴里，同桌的親戚就會說：“再夾一塊，再夾一塊。”父親則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不要理他，夠了，夠了。”同桌中有的親戚會迅速抓起雞腿，塞到孩子手中，孩子們則在父親的“罵聲”中笑嘻嘻地逃走。狗，這時也會聞香而來。它們鉆到桌子下面啃咬骨頭，有時，兩只狗還會為搶骨頭打起架來。當桌下響起狗的吠叫聲，強壓怒火的客人們會探下身子往桌下看，然后，紛紛伸出長長的腳往狗身上猛踹，嘴里還要痛罵。狗們則在一陣“嗷嗷”的叫喊聲中丟下骨頭逃離而去。大家見慣了這種情景，也不見掃了興，收攏一下憤怒情緒，又圍到桌上繼續喝酒。狗們此時只能躲到客廳的角落，悻悻地看著桌上的食客。

每次老厝有人辦喜事，大擺宴席，那一定是孩子們快樂的時光。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孩子難得見到大魚大肉，在酒桌間穿來穿去，為的是借機吃上一塊雞鴨魚肉。孩子們呼來喚去，大呼小叫的聲音和狗們在酒桌下搶骨頭的打架聲，猜拳聲，勸酒聲混雜在一起，客廳里顯得異常熱鬧而又溫馨。

酒席進展到一半，兩個大漢便抬著酒海來給每桌的小錫壺添酒。在一輪輪的添酒中大家酒興慢慢被激發起來，臉膛發亮，眼神迷離，說話粗聲粗氣。之后，就會有人提議猜拳，一場拼酒大戰并打響了。夏茂人猜拳的前奏是全福壽，猜拳時高喊數字附上吉利語，一定高，二相好，三桃源，四季財，五經魁，六六順，七個巧，八匹馬，九快來，滿堂紅。為了活躍氣氛，主人會派出親朋好友中酒量好猜拳水平高的好手出來“打通關”，即和每桌的每個客人猜拳，意圖讓客人飲酒盡興。一時客人紛紛捋起衣袖、伸出拳頭、亮開嗓子。猜拳時兩方抱拳向對方致意“承讓”，然后一邊高呼“全福壽”，一邊掌心向下伸出五指。這一拳不算數，只是向對方行個禮，第二拳實戰才開始，一時猜拳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猜拳用全福壽過門，我一直以為只有夏茂才有。后來去福州念大學，一天周末午睡，忽然被一陣以全福壽過門猜拳聲吵醒，恍惚中，以為夢回童年老家。去隔壁宿舍一看，才知是幾個閩西的同學在猜拳，原來客家人猜拳喊全福壽時發音和夏茂話一模一樣，我這才知道我們夏茂人也屬客家人。我查了一下族譜，我們洪氏的郡望是甘肅敦煌，大約在宋朝時來到夏茂。

我的父親是我們老家小有名氣的廚師，他每一次去當廚師時也是我們孩子們最開心的日子。父親常會帶些主人送的肉菜回家，吃著那些美味的雞腿鴨腿成了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那個在冬日里的燈下，一家人圍在飯桌上吃著熱氣騰騰的雞鴨魚肉，其樂融融情境仿佛還在眼前。

(洪華高 作者單位：三明市沙縣區人民檢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