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夕照里的鸞峰橋尤顯滄桑壯美。

走近下黨村口，不經(jīng)意間就進入了一段懷舊時光。

十多年前的一個冬日傍晚，我在這里偶遇了一幅山水詩畫：一片錯落有致的民居，一潭清幽如鏡的溪水，一座古老雄奇的廊橋，一位樸實滄桑的老農(nóng)倚靠在橋門廊柱上，悠閑地抽著旱煙，一圈圈青煙從頭頂上升騰…………煙圈里的時光靜謐得令人屏息。老人微閉雙眼，似乎在聆聽。光陰于他而言，就像漸次散去的煙霧，曾經(jīng)有過、慢慢走遠。這樣的時刻，山野里的清風盈盈來到橋頭。老人頭頂上的煙霧漸漸彌漫開來，飄渺而去，恍然間點開了近處、遠處民居上的炊煙。老人與廊橋、炊煙與村落融在一起，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氤氳開來，淹沒了整個村莊。

老人一定聽到了什么。我想，那是如約而至的風聲，在廊橋上來去吟唱老人與橋一樣豐厚的歲月記憶。

暮色催人。我收起遐想，和同事匆匆別過鸞峰古橋，從橋畔小路上山，循著遠處的炊煙，一路隨風前行向上黨村趕去，走了一個多小時山路，來到上黨村坑底自然村采訪一位身處困境依然堅強的女中學生。這個花季女孩命運多舛，四歲前輾轉(zhuǎn)經(jīng)歷了三個家庭，正與一位年逾八旬、疾病纏身、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奶奶相依為命，生活對于她們是嚴酷的。當?shù)氐亩喾浇訚屗齻兏械綔嘏?，重壓之下的祖孫依舊頑強。我想用文字記述，讓這樣頑強的生命體驗感動更多的人，讓更多的人來關(guān)懷這樣的民生，也是一種精神扶困。

寒夜不經(jīng)談，采訪很快過了鄉(xiāng)親們的晚餐時間。我們披著稀疏的星光離開這個偏僻的村落，回到上黨村村干部老楊家吃飯、借宿。老楊和家人都很淳樸、熱情，像那盆熱氣騰騰的洗臉湯，讓我們疲倦盡消。燈光雖然依稀，飯菜也很簡單，但已讓我們溫暖在心。聽說來了記者，飯后圍攏來拉家常的幾位鄉(xiāng)親給了我們很多鼓勵。貧困是烙在鄉(xiāng)親們心頭多年的傷痛，所有關(guān)心過山村、幫助過脫貧的人，都是他們心里念念不忘的親人。一位老村干說，走過這個小山村、走進農(nóng)家門的領(lǐng)導我們可都時時記得。

農(nóng)家粗茶清香裊裊。在鄉(xiāng)親們動情的回憶中，再現(xiàn)了一段令村民無比自豪的往事。建鄉(xiāng)不久的下黨是“水、電、路”三不通的省級特困鄉(xiāng)，也是全省唯一的“五無鄉(xiāng)”(無公路、無自來水、無電燈照明、無財政收入、無政府辦公場所)，偏僻閉塞得連鳥都飛不出去?！败噹X車上天，九嶺爬九年”的民謠，是鄉(xiāng)親們?nèi)諒鸵蝗漳陱鸵荒甑目酀畤@。一個炎炎夏日，一位村民們未曾謀面的年輕“知府”從鄰鄉(xiāng)高山出發(fā)，頭戴草帽，肩搭汗巾，頂著炎炎烈日，披荊斬棘徒步跋涉崎嶇山嶺，經(jīng)過村里到下黨鄉(xiāng)調(diào)研扶貧，因陋就簡在鸞峰橋上現(xiàn)場辦公、休息、吃飯，揮汗來去之間幫助解決當?shù)亟ㄔO發(fā)展難題，成就了一段黨群連心的美談。

這是一次踐約之行。老楊的哥哥當年在下黨鄉(xiāng)擔任黨委書記，在寧德地區(qū)一次扶貧座談會上反映了下黨的艱困，并口頭邀約地委書記到鄉(xiāng)里調(diào)研關(guān)心下。他萬萬沒想到，地委書記真把這份口頭之約放在心上，不久就來踐約?！敖拥酵ㄖ?，他逢人便說地委書記要來了!下黨鄉(xiāng)脫貧有望了!”老楊清晰地記得，當年哥哥接到通知時的興奮和激動。

地委書記來這山旮旯時，鄉(xiāng)黨委書記就在前面拿著柴刀劈砍荊棘雜草開路，大家沿河岸險峻山嶺步行了兩個多小時，才通過這條“稍微近些”的路進了下黨鄉(xiāng)下黨村。一路上老百姓自發(fā)擺出各種擔桶，送上解暑草藥茶、綠豆湯。多年以后，地委書記依然記得“那一碗綠豆湯、那一杯草藥茶”，因為這里頭盛滿著鄉(xiāng)親們的赤誠情意。

因為一次口頭約定，荊棘如刀烈日同行，也要翻山越嶺走出黨群連心，地委書記就此與下黨人民結(jié)成一生牽掛的親情，念念不忘下黨的“草鞋窮親”。鄉(xiāng)親們沿用古代的官名“知府”稱呼地委書記，用最樸素的方式表達了對好官的敬意與期待。此后，鄉(xiāng)親們熟稔的“知府”還曾兩次深入下黨，給特困鄉(xiāng)群眾帶去了黨和政府的關(guān)心與溫暖。“三進下黨”的為民情懷，在下黨人民心中樹起了一座不朽的豐碑。鸞峰橋成了最好的歷史見證，被賦予了新的豐厚內(nèi)涵。

歲月了無痕，秋風今又是。秋冬之際，再次走進下黨，再次走過鸞峰古橋。溪流重泛新波，老樹又出新芽。三十年彈指一揮間，窮鄉(xiāng)村已變了模樣，“五無鄉(xiāng)”像是“換了人間”。十多年前關(guān)注過的苦難女孩已成長他鄉(xiāng)，當年自發(fā)挑著木桶給地委書記送涼茶的窮苦漢子成了“幸福茶館”的主人，每天笑呵呵地迎著往來游客，分享脫貧致富的幸福故事，一條平坦寬闊的柏油公路使得山鄉(xiāng)“天塹變通途”，擺脫貧困的鄉(xiāng)民給了我們更多驚喜，5G、電商、文創(chuàng)等新事物已在他們眼中成為日常。更為可喜的是，當年地委書記歷盡艱辛走過的山嶺，已經(jīng)修葺如初，被鄉(xiāng)親們尊稱為“黨群連心路”，那一座見證歷史的古廊橋被保護得干凈整潔、清新古樸。

重走當年的山路，再次體味為民務實的傳統(tǒng)后，我又來到已被鄉(xiāng)民奉為圣地的鸞峰橋上。兩岸林木蔥蘢，秋葉如花。橋上回響的習習風聲漣漪不絕，像是傾述著如歌的往事，正在被更多的人傾聽。承載歷史厚重、充滿農(nóng)家風情的鸞峰橋迎著越來越多的貴客光臨謁訪。

不知鸞峰橋何以讓我如此親近，我甚至不知自己何以徘徊于此，就能輕松擺脫世俗的掙扎。清風拂面，盈盈入耳，思緒已然隨風蕩漾。想著今日當年，感慨物是人非。熙攘往來古廊橋之間的足跡不計其數(shù)。那些熟悉的，抑或只是擦肩而過的人們，都在悄無聲息的時光中老去，在日漸老去的嗟嘆中可曾留下些什么?上溯百年，橋上過客無法數(shù)計，熙來攘往中，可有幾人真懷悲天憫人之心，又有幾人不是為了稻粱私利而謀?欣有一個初心如磐的偉岸身影，在此留下擲地有聲的言諾，以身垂范將之化為一生不變的踐行。

時光易逝，情懷不老。視民如傷，則為民所仰，無論山高水遠都會銘記。鸞峰橋依然健朗，橋下清溪長流不息堅忍不拔有如民力，橋上木板歷經(jīng)風雨古樸依舊猶如民風。它們承載的不會只是時光。我始終相信，橋廊里至今遺存著旱煙老人留在風中的笑聲。

若循千里把淚焦桐，何不就近聆聽風聲。

肝膽長如洗，民瘼盡可消。鸞峰橋上清風長駐，回聲綿遠…………

(葉家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