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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朋友無名無姓,但是為了行文方便,就叫他賈君好了。我和賈君是怎么認識、成為朋友的,已經完全記不清了。只知道,不知從何時起,他就成了我比較要好的朋友之一。 說是比較要好,但我們平時聯系并不多,因為大家都忙。他是一個醫生,我是一名警察,都不屬于輕松清閑的工作。我們只是偶爾打個電話、發條微信,或者一起坐著聊聊,喝上兩杯小酒。 但是我仍然把他認作我要好的朋友之一。或許是他身上那種天然的親切感吸引了我,這種親切感我并不經常碰到。我總感覺跟他已經認識很久,可以推心置腹,無話不聊。盡管事后我發現自己有點自作多情,但當時我就是這樣想的。 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們相似的人生經歷。他和我一樣出生在農村,家庭貧困,幾乎完全靠一己之力改變了命運,進到城市有了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人到中年,也都有了自己尚算幸福美滿的家庭,我有一個兒子,而他有兩個女兒。我們的性格也很相似,都忠厚老實不大善于言語,工作上也都還算得上勤勤勤懇————我這樣說絕非自夸。 我本以為我們這樣的關系會一直持續下去,一直到老,不冷不淡,不溫不火。正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兩個或者就是這樣的君子吧。 雖然不常聯系,可是我常會想起他,但也僅此而已。所以當兩年前的一個深夜,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而且從他的聲音中感覺出異樣時,我有一種說不出的訝異和意外。 “哦,是賈君啊,怎么突然有興致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接通電話時,我故作輕松地與他寒暄。 “哦,這個…………”話筒那邊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遲疑。 “怎么,有什么事嗎?”我敏銳地感覺到有什么事發生了,立刻變得莊重起來,認真地問。 “我想…………請你幫個忙。”他聲音壓得很低,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說出這句話。 “到底出什么事了?什么忙你說,只要我能幫肯定會幫。”我警覺起來,本來斜靠在床頭的身體也坐直了。 “你方不方便出來一趟?咱們見面再說。”他不肯直說。 我看了看坐在身旁正豎著耳朵聽我說話的妻子,稍微猶豫了一下,立刻果斷地說:“你在哪里?我這就開車過去。” 他說他在單位配給他的單身宿舍里。我知道這個宿舍他只有值班時才會用,平時都住在家里。他所在的醫院離我家有相當長一段距離,我要去開車時發現車被堵死了,如果這時再通知移車肯定要花費不少時間,于是打車過去。 找到他的宿舍,我小心地敲了敲門,是他開的門。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嚇了一大跳。他跟我上次見到時樣子變化很大,人蒼老了許多,也顯得很疲憊,就像幾天沒有睡過覺,整個人都浮腫了。 但是說實話,看到他后我懸著的心反倒放了下來。來時的路上我預想過比這個要糟糕得多的場景,比如房間里有一群壯漢,他被捆綁著,刀子架在脖子上。 他看到我像是很高興,也像是有點不安,忙把我讓了進去。他的宿舍我來過,空間不大,就是一個單間而已,門口位置有一個衛生間,里側角落放置了一張雙層床,下鋪睡人,上鋪放置著一些雜物。床對面靠墻還放置著一張黑色人造革長沙發,已經破舊。沙發前面是一張雙層玻璃茶幾,上下兩層都放著不少雜物。 他一直為這么晚還把我叫出來道歉。先把我讓到沙發上坐下,又要給我倒水泡茶,就好像我是來他這里做客。我攔住了他,開門見山地問他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他這才像觸了電一樣整個人縮了一下,立刻沉默了。他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挨著床邊坐下,接著不知從哪里摸出來一盒揉皺的香煙,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根,先向我示意了一下,我表示不抽,他就自己含在嘴里,用一次性打火機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大團煙霧。 我不記得見過他抽煙。 “到底怎么了?”我又問。 他這才開口了,“我遇到事了。” “什么事?” “我說不出口。”他過了片刻才回答。 但是我知道他既然能把我叫出來就一定會告訴我。果然,很快他就下定決心把發生的事情都告訴我。但是他剛講幾句,我就明白了,他是遇到“裸聊”詐騙了。這是一種近年來很常見的網絡詐騙方式,犯罪分子先以女性身份跟你聊天,引誘你裸聊。等你上當,“她”就開始變換身份,用錄下的視頻對你敲詐勒索。這種詐騙方式針對的對象主要是公務員、醫生、教師等有固定工作、收入中等的群體。這個群體還有個很大的特點,那就是愛面子,害怕視頻曝光后對家庭、工作產生影響。 我沒有想到他這樣謹慎的人竟然也會上這樣的當。但是現在不是責怪他的時候,我盡量平心靜氣地問他,“你給他轉錢了嗎?” 他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 “轉了多少?” 他像是在默算,最后掰著手指說,前前后后十幾次,加起來得有二三十萬吧。 我在心里驚呼了一聲,心想難怪那些家伙現在會逼你逼得這么狠,總算找到一塊肥肉了,豈肯輕易放過?如果你一開始就果斷拒絕,也許反倒沒什么事。你一味地示軟、求情,只會讓他們得寸進尺。同時我心里又在恨這些詐騙分子,為什么那么貪婪不肯知足,就不肯放人一條生路,非要逼得大家魚死網破? “現在是什么情況?” “他們讓我再轉五萬塊,說這是最后一筆,轉完就會把視頻全部刪除…………” “那你準備怎么辦?” “我已經沒有錢了。家里我不敢讓他們知道。我工資卡里的錢全部給他們了,還用信用卡套現了七八萬,又借了同事兩三萬…………” “你應該一開始就找我。”我有點生氣,“為什么不報警?” 他低下頭沉默不語。 我知道他的顧慮,但仍然果斷地說:“現在你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報警。他們的話絕對不能信,你越給他錢他越逼你…………” 賈君肯定知道我說的是真的,否則他不會找我。但是他仍低著頭,像是在進行激烈的思想斗爭。他終于在我的勸說下點頭同意了。我答應親自陪他到就近的派出所報警。他慢吞吞地換好衣服陪我一起出門。可是越走近派出所,他的步伐越慢,我幾次得停下來等他。 就在已經看到派出所藍色的大門時,他突然停住了。我回身催他,“快點,不要再猶豫了。” 可是他定在那里不肯再往前走。我走過去拉他,他突然扯住我的手,急切地說道:“不行,我不能報警。萬一他們真的把視頻發到我單位,我就全完了。我能走到今天不容易,我不能就這樣毀掉…………” 我心里嘆息一聲,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為什么連這樣低級的誘惑都忍受不了呢。但是又一想,也不能完全怪他,騙子的高明就在于抓住了人本性中的“弱點”,在誘惑面前誰都難免一時沖動犯錯。 “那你準備怎么辦?”我見勸說不動他,無奈地問。 “你能不能借給我五萬塊錢,我一有錢就馬上還你…………”他的樣子就像落水之人抓到了一根稻草那樣急切。 我看著他說不出話來。我知道我絕對不能借錢給他,那是在害他,可是我又不知該如何拒絕他。能說的、該說的話我已經全部說過很多遍了。最后我只好說,我沒錢借給他。 他似乎已經意識到了我會這樣說,所以并沒有糾纏我,而是失魂落魄般地獨自一人往回走。我想追上去,但想了想還是停在了原處,看著他的身影在遠處漸漸消失。 我以為他也許會改變主意,所以第二天給他打了個電話,可是他沒接。給他發微信、短信也都沒回。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我查過報警記錄,沒有看到他的名字。問過派出所的同志,也說沒有接到他的報警。 我知道他不會報警了。不知道他后來是怎么處理這件事的。我和他沒有共同的朋友,因而也無從打聽他的情況。就這樣過了將近一個月。因為每日工作繁忙,我漸漸把他的事情淡忘了,直到有一天我在當日的警情通報上看到他的名字。他在海邊溺死了,結論是意外或者自殺。 我悚然一驚,認真細看,確實是他,沒錯,有他的身份證號碼和工作單位。我的眼圈一下子紅了。我這才發覺自己幾乎把他的事忘記了,不到一個月的事情顯得那么遙遠。我無法想象他這一個月是怎么過來的。我又痛恨自己不該任由他放棄報警,痛恨自己找出一堆理由說服自己不去幫他報警。我多少次傻傻地希望,那些罪犯真的會信守承諾,收了錢后不再找他的麻煩。現在看來我也很幼稚。 我還注意到,那天剛好是清明節。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選擇在這一天自殺(我斷定他是自殺)。是因為這一天給了他啟發,讓他知道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逃避人世間的罪惡嗎?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此后每年清明節我都會想起他,想起那個讓我遺恨終生的夜晚。讓我想到人世間還有那么多的罪惡沒有清除干凈,需要我們立即去行動。 (張遂濤 作者單位:廈門市公安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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