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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池塘才是故鄉的眼。老井不是,雖清澈卻缺少了生氣。溪河也不是,它遠遠地繞開村莊,過于匆促而疏遠。只有池塘,如同鄰居家那條無賴的土黃狗,懶洋洋地趴在村莊邊緣某座黑瓦白墻的土房前,絲絲入扣地記載著整個村莊的酸甜苦辣,但恒久地保持沉默。 池塘是村子里醒得最早的。不等第一縷陽光照射,它就調皮地在滿塘的綠葉上留下露珠的吻痕。池塘里大多是水浮蓮,葉子像嬰孩的小手般大小、肥厚,握成一簇,摸上去毛絨絨的,水珠在葉子上滾動,珠玉般晶瑩剔透。水浮蓮在池塘里挨挨擠擠,卻被相互綁著的竹竿規整地分成幾塊,這是矮家的,那是河田佬家的。當然,水浮蓮沒那么老實,長著長著就爬到竹竿上偷渡過去,也沒人計較的。隔不兩天,就有人挑起畚箕撈起滿滿一擔水浮蓮,挑回家去,連根須一起剁碎了,再撒些鹽巴當豬食,長膘。一頭頭水浮蓮像小白菜一樣整齊地碼進了畚箕,你還要記得,把其他角落的水浮蓮往撈得稀疏的這頭趕勻,也不需潑灑肥水,肥沃的池塘也能誘惑得水浮蓮們春心蕩漾地瘋狂生長,很快又密不透風了。 不要被水浮蓮溫柔多情的表象給迷惑了。抓抓它們,原來只有手會癢,不抓不癢,越抓越癢,全身起小疙瘩了。以前都是媽媽或奶奶剁水浮蓮,我很驚奇她們不會過敏,一問,她們淡淡地說:“命好是裝出來的,誰不會癢?反正都是要干的活,忍忍,再難也就過去了!” 秋末,水浮蓮人老珠黃,打撈凈了,趁著趕墟的時候再買一擔,放在塘里不幾天便長成綠茸茸的地毯,豬愛吃,池塘便一年四季也不感到寂寞。 自小體弱,盛夏里大都在家幫忙,洗衣,做飯,曬谷,喂豬,自然得撈水浮蓮。池塘里流水脈脈,陽光下波光粼粼,明澈得能清楚地看見水底黑油油的軟泥,魚兒蝦仔快活地穿棱其間,烈日炎炎,下到池塘里還能冰爽一下。但我一向忌憚下池塘。最怕的是螞蟥,典型的“吸血鬼”,陰暗里妖嬈地舞動,悄無聲息地“巴”到身上,麻酥酥的令人渾然不覺,吸附力又極強,只有等它喝飽了鮮血,整個身子鼓脹到圓滾滾的,才心滿意足地松口掉落。而那傷口還要流好些血才能止住,聽說,螞蟥喝了多少血就還要流掉多少血。鮮紅的血在沾滿淤泥的腿上蜿蜒成小溪,形容不出的詭異恐怖。 有時還能碰上泥蛇。我曾親見塘中的小伙伴突然欣喜若狂,雙手迅疾地抄入泥中攥起一條滑溜扭動的物體:“快看!快看!黃鱔!”他得意地揮動雙手喊,聲音又陡然提高八度:“啊!泥蛇!!”他打了個寒顫,遠遠拋開那個物體,連滾帶爬地竄到岸邊,臉色慘白,半天沒喘過氣來————我至今還區分不清黃鱔和泥蛇,因此對他如此之快的反應竟生出幾分敬佩。 我不想跟螞蟥泥蛇之流親密接觸,于是特制了長長的竹笤笊,伸到池塘里隨心所欲地打撈。自然也不會忘記打撈池塘的樂趣。田螺是最常見的。跟在田埂上撿花生一樣,一個一個撿起來,放到臉盆里漂凈了肚腸,大灶上花生油燒得滾熱,加上蒜末姜絲酒娘,倒下去爆炒一番,在缺油少腥的年代,簡直是無上美味。菱角一伸手能勾到,生吃甜脆可口。小魚小蝦下鍋一炸,連舌頭都快吞下去!還有一種五彩斑斕的“蓑衣帕”,養在玻璃瓶里仙子一般,喂些飯粒、死蒼蠅即可,命很長,能牽絆住許多癡癡的眼光。 漸漸地,妹子婦娘提了桶衣裳來池塘邊漿洗。木槌敲打著青石板“梆梆”作響,嘰嘰咕咕的說笑聲交織,戴家的田頭、黃家的灶尾被清亮的嗓音迅速傳播著。聽得高興了,戲水的麻鴨扇著翅膀嘎嘎應和起來,大白鵝忙不迭放下矜持踱著方步走來。也有人挑了塘水到旁邊園里澆菜。坎上綿延著繁茂的金針菇,艷黃的花兒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摘下來涼拌,相當開胃爽口。 中午的池塘最是熱鬧。半大小子脫個精光在水里撲騰,除了眼白和牙齒,全身比燒炭的還黑。害羞的便在邊上的小樹林里用蜘蛛網捕蟬。躡手躡腳地進了樹林,蟬憋足了勁兒嘶鳴,絞滿蛛網的樹杈謹慎地一點點靠近,猛地一罩,蟬便只能徒勞掙扎。撕去翅膀扔到袋子里,理好蛛網再瞄下一只。大約蟬太專注歌唱,往往一中午能捕上十來只,架在火上烤了吃,色味都比瘦肉要好得遠。 籠罩在晚霞里的池塘是蜻蜓的天堂。鼓著無辜的大眼,迅捷地在空中盤旋、起降,遠遠地停靠在剛露出水面的小荷上、紫得像夢一般的水葫蘆花上,輕輕顫動的翅膀變幻著五色。“從來不曾忘記晚霞中的你,踏過青青草地夕陽在心里…………”若干年后,當我聽到這首《晚霞中的紅蜻蜓》,一種莫名的情愫升騰起來,那些綺麗的圖景一一展開。 暑熱漸漸消散,池塘邊上涼風習習。三三兩兩地來了勞累了一天的人們拍著蒲扇拖了竹椅乘涼來了,稻花香里說說年成談談孩子,在青蛙和蟲子的歡唱聲中,孩子倚在大人膝上朦朧欲睡,又突然被一陣嘈雜的罵聲驚醒。支楞起耳朵一聽,總是邊上的馬金家。她家一口氣生了五個兒子,靠著幾丘薄田,自然生活拮據,哪個孩子稍不注意便會招來打罵,而其他孩子竟能充耳不聞地在昏黃的燈下苦讀。平日里見那幾個孩子,都長得高而瘦,衣服明顯窄小破舊,低頭疾走,口里念念有詞,一只褲腳高一只褲腳低,喚他們半天才呆呆地回過神來。不料幾年后,這五個孩子先后考上重點大學,轟動一時。遠近的人聚到那座土房前后仔細查看,終于恍然大悟:“你們看看,馬金家前有池塘,有活水,這是財運、家運呀!” 走走停停,到過不少村莊見過不少池塘,有些污濁不堪,完全是失去神采的死魚眼;有些被各式樓房推擠得瑟縮在角落,仿佛遲暮的老人,早沒有了活力;有些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猶如戴上“美瞳”,失卻“村氣”野趣,反而俗艷失真。故鄉的眼啊,我暗自慶幸又隱隱擔心,暮靄中為你深深合十祈禱,我愿用一生期許換你永遠澄澈清明! (戴春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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