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新華書店，我的故事說也說不完，它是我的精神家園。歲月如梭，如果要我說一生中首先要感謝誰?當然要感謝新華書店，這是我的肺腑之言。

上世紀50年代，因種種原因，我只身一人從福州到山高水寒的偏遠山區周寧縣讀書，靠免費和助學金讀完中學。那時候物資非常匱乏，生活非常艱難，我穿的是救濟的棉衣，吃的是地瓜米飯，喝的是蘿卜葉子湯。唯一的享受是讀書，我每天下午四點多就跑到縣城唯一的一間新華書店看書。從學校到街心要穿過一條田埂路，常常深一腳淺一腳地跑，生怕新華書店關門了。每一天在書店里的時光，是最愉快的，饑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讀之以當朋，幽憂讀之以當金石琴瑟。

書店里只有一個售貨員，是福州人，我稱她為福州依姐。她讓我隨便看書，有好書時，就說這好書每次只進貨兩三本，讀時要好好保護和珍惜。我倦縮在書架下讀書，每每忘了時間流逝，當店里亮起汽油燈時，那便是打烊了。依姐就輕聲細語地對我說：“依弟，該回去了，明天再來。”她個子很小，瘦弱，但很溫柔，總是微笑著。

至今回憶起那家書店，真的很小，門前是一條石板路，過幾間有一個專供挑夫休息的驛站，傍晚，市聲漸起，從外地翻山越嶺來的挑夫就聚在那兒喝茶，嘻笑著，大碗大碗地吃著米豆腐，一抹斜陽照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我回首望望那間書店，亮著昏黃的燈光，像是我遠離的家，福州依姐就像我早年病逝的媽媽。

福州依姐每天都向我介紹店里來的新書。讀書時，我仿佛走進另一個世界，一個個來自不同國度或不同時代的人，跟我暢談人生、討論一些從來不知道的問題。我完全沉浸在主人公的情感世界，讀都德的《小東西》，我淚如雨下，讀到最傷心的時候幾乎氣息閉塞，這是因為我有類似小東西的生活經歷。當然，書也給我帶來了生活的力量和勇氣，我永遠忘不了，那時候讀伏尼契《牛虻》時心潮澎湃的情景。

我在書店天天看書的事，也傳遍了小小的周寧縣城關。有一天來了一個人，特別好奇地問我的經歷和愛好，得知我的身世后，他流淚了。他的名字叫林如成，是縣稅務局干部，單身漢，比我大10多歲，也喜歡書，于是我們成了忘年交。他涉獵群書，喜讀名著，家中有許多藏書，后來他還經常邀我到他宿舍里玩，一邊圍爐吃烤馬鈴薯，一邊交流讀書心得，我們忘記了塵世的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是那么怡然自得。縱論世界之廣、宇宙之大，此時卻仿佛只有我們和書的存在。我起先叫他老師，他動情地說情愿我把他當作朋友。在以后的數年間，我們一起在書的海洋里自由徜徉。至今60多年了，我還珍藏著他為我在書店里買的莎士比亞的劇作《哈姆雷特》和《亨利五世》，那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精裝本，當時每冊才一元錢，現在是我書房里的寶貝。如今他已經90多歲了，我們之間時常書信及微信往來，興致勃勃地談讀書的愉悅。

有一次，我在新華書店讀到《郭沫若文集》中的《屈原》《虎符》《棠棣之花》等劇本后，我把自己的讀后感寄給郭沫若先生，信上還斗膽請求他把不用的藏書寄給我。不曾想，10多天后郭老真的讓秘書寄來了一大摞書，其中有他的新作詩集《百花齊放》《雄鷹集》等。秘書用非常工整的鋼筆字寫了一封信給我，信中說：“郭沫若院長收到你的來信，很敬佩你求知的精神，郭院長叫我寄上十幾本書，希望你學習進步!”這封信用中國科學院的特大信封寄到，轟動了周寧一中，校長還特地為此事約我談了一個下午。

高中畢業，我考進了福建師范學院中文系。中文系有很大的圖書館，但我依舊鐘情于新華書店，每逢周末必定徒步到大橋頭的新華書店，一呆就是半天。“鳥欲高飛先振翅，人求上進多讀書”，在漫長的學習生涯中，我總覺得書店其實不是店，而是我們棲息的精神家園。古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其實書店應是天堂的模樣。有一次，我年老的父親破天荒來信說，約我周天到聚春園吃小吃。我乘車到東街口，看見那里的新華書店便拐了進去，一直舍不得離開，害得老父親久等不遇，生氣地回家。后來他問起這件事，大為不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喃喃地說：“荒唐!”

我畢業后當了語文老師，逛書店更是生活的一種享受。我第一次領了工資，家里人叫我去添置蚊帳被褥，可是我將這些錢買了一堆書。家里人大為光火，說我是書呆子。坐擁書城一直是我的夢想。有一次到北京開會，坐了兩天兩夜的綠皮火車，一到北京火車站，我就直奔長安街新華書店，到了那里才早上6時，我坐在書店門口幸福地等待開門，進去后一口氣買了30多本書。等到我氣喘吁吁地背著書趕去招待所報到，大家笑著說：“沒看到這樣癡書的。”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我以為新華書店正是我們思想的半畝方塘:我一生的經歷正是憑著閱讀所得，傳遞文明，傳揚智慧。我有兩本小書《作文智慧》《老根說字》獲華東地區和福建省優秀圖書獎，先后在全省各地新華書店開了10多場講座。從蹲在書店角落里默默地看書，到堂堂正正地登上書店的講臺，我有一種難以言表的自豪!

書店是一座城市的文化名片，它們承載文化、聯接歷史、寄托情感，有著文明世界人與人之間不能或缺的婉轉和體貼…………記憶中對新華書店的過往甜蜜，讓年近八旬的我久久不能忘懷。今年是毛主席為“新華書店”題名84周年，一看他老人家大氣磅薄的四個大字，我不由地大聲呼喊：“永遠的新華!永遠的書店!”

(王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