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鳳是云南人，離異，受過傷害。如今，若風起于青萍之末，她敏感多于保守，小心多于欲念。

來福州打工五年后，她開始做建材生意，開了間小店，自己當老板，稍有盈余，便有車有樣。又談了個男朋友兼員工下屬，叫胡春生。胡春生說他也曾離異————當然，這是高玉鳳陳述的。我只是派出所接警的民警，只按她的陳述謄寫于詢問筆錄上。那天是2018年的大年初一。常說三十晚，初一早。初一了，親朋好友要互相拜年串門，村莊早早就熱鬧起來。

所以早早就有人報警，說村里的145號家門口不遠處躺著一個女人，不知生死。

大年初一，就有命案，嚇煞了我們。

穿過花花綠綠的炮仗碎紙與稀稀疏疏深深淺淺的爆竹音，我們邊祈禱邊風馳電掣地抵達現場。說真的，村路像蜘蛛網一樣，七彎八拐，才抵達145號門口。

門口不遠處果然躺著一個穿白色皮衣帶毛草圍領的，大約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眉毛描過，畫得濃淡恰宜，五官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那么細膩含蓄，特別是眼眶與頰骨有些突出，明顯少數民族的相貌特征。

我們輕輕地叫她：“喂，喂，喂，你怎么啦?聽得懂嗎?”

高玉鳳一骨碌就醒轉過來，抱著最靠近她的一個民警就哭，像一個無助的小女孩。

高玉鳳起初并不想再談戀愛。她的小店剛剛起步，自己一個人經營，店就是家，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無牽無掛，散漫自由。

有一次店里的馬桶壞了，水一直流，關不住。她就隨便在就近的電線桿上找了個用墨水噴上去的水電維護的手機號碼。

于是胡春生穿淺色粗帆布工作服拿個工具箱上了門，出現在她眼前。

胡春生老練地將馬桶水箱的水閥給整好了。單鳳眼，鼻梁方方正正，好像三國演義里風度翩翩的周公謹周瑜。

胡春生以前在村里做過水電工，來福州打工，加入一家家居服務公司，專門解決家庭漏水漏電問題。

“大姐，你這水管哪進的，這可是地道的品牌，質量好，而且便宜，果然懂貨。”胡春生有一茬沒一茬地來個自來熟，與高玉鳳聊起建材。

“那是當然。”高玉鳳性格開朗，而且敢于接受表揚。“你大姐我是行家，這里的建材店，沒一個比我眼光好，有門路。”

“那是，那是，給你點個贊。但你進的這個牌子的閥門就有點問題了。我做維修的，常修到這個牌子的閥門。”

“哦，是嗎?”高玉鳳不由多看了胡春生兩眼。

于是兩個人便漸漸熟悉起來。

高玉鳳話也不講，緊緊抱著民警哭得淚眼婆娑。我覺得有蹊蹺，鄰居家的門都開了，唯145號還大門緊閉————此地無銀三百兩。我便去敲了敲那扇不大的鐵門。春聯是昨天貼的，鮮紅得像口紅。

還沒敲兩下，鐵門嘩啦就開了。一個鄉下人打扮毫無脂粉味道的女人倒豎著眉毛，兇巴巴地立在我眼前。然后她指著躲在內門口的一個單鳳眼的男人，說：“猴精，你要她，還是要我，隨你選。選她，現在就收拾一下可以出去，以后不要再回來。”

胡春生無奈地皺起荒涼的眉頭，好像周瑜用計殺諸葛亮又落空，哀嘆道“既生瑜何生亮”。

他嘴巴無聲地吧嗒了兩下，偷偷往外門瞄了兩眼，嘆了兩口氣，躲進內門去了。

自那次馬桶修理后，胡春生又來給高玉鳳修了幾次水電故障。

胡春生說：“這卷簾門的電路沒什么問題哩。”

高玉鳳說：“但有時就覺得關不緊，不放心。”

胡春生瞟了一眼高玉鳳，打趣說：“心若關得太緊，就會覺得這世上的一切門窗沒那么緊了。”

胡春生又啟動了電源開關，再檢查一下。卷簾門嘎吱吱地向下探著。

“聽說你離異了!”胡春生忽然問道。

“以前年輕不懂，十八歲就依族規，把自己嫁了，后來懂了，沒感覺，便離異了。你呢?”

“我————我也離異了，老婆走了，扔下一歲的孩子給我，在鄉下，托我姐姐管養。每月奶粉錢還挺多的。”胡春生捏著鼻尖，小聲地說。

“你也挺不容易的，小孩子的奶粉錢夠嗎?”

“接工多了，就夠，如果接不到工，就找這個老鄉借借，那個湊湊。比如————這個月就很————緊。”

“要不，你來我店里幫忙，反正，我也缺個幫手。”

“那敢情好呀，鳳姐，謝謝你。”

“這錢我先給你，當作工資預付，給孩子買奶粉。”高玉鳳掏了兩千塊，遞過去。

“這怎么好意思，不用!不用!”

“不要客氣。”

兩只手便碰在一起。卷簾門正好碰到了地面，嘎的一聲，什么都停了，包括光線，也包括兩只錯愕又不舍錯開的手。

高玉鳳終于停止啜泣，向我們哭訴：“他說他也離異了，他老婆走了，扔下孩子，孩子沒奶粉錢。我長長短短地給了他差不多四萬塊，讓他給孩子買奶粉，可是，可是這一切他竟然全都是在騙我。”

胡春生兇悍的老婆“嚯”地站了出來，說：“你這個狐貍精，勾引別人老公，還有理呀，一看就不是好人。”

為免她們吵架動手，彼此傷害，我們便勸住了胡春生的老婆，并把高玉鳳帶到派出所。

高玉鳳在車上一直哭，到了派出所，還在哭，并要求我們不要攔她，她想沖到公路上去，撞出一朵紅色的花來，結束一切。

高玉鳳說：“現在只有自己變成馬路上的一朵映山紅，才能放下自己的愚蠢與傷痛。”

我們一直勸。她心里的那朵映山紅沒放下，我們就只能一直勸。

高玉鳳說其實她很傻，早該察覺。她有一次給胡春生買火車票，便暗暗把胡春生的身份證復印了一張。后來看到二維碼門牌在普及，便心機一動，下載并用福建治安便民通道APP，查了一下胡春生的地址，發現里面有一個女人的名字。雖有點緊張卻一臉平靜的胡春生騙她說那是他姐姐。

春節快到時，高玉鳳便一直在催借口回家看孩子的胡春生，要他趕回福州，倆人甜蜜蜜地一起過個年，胡春生一直推有事，直到她起疑，便循著地址導航過來。

我們在做二維碼門牌時，輸入的精確位置，讓高玉鳳一找一個準。

果然我們沒負了高玉鳳的希望，她偷偷地來了，并找到了一扇叫145號的鐵門，而開門的女人，讓高玉鳳激動的心跳絕望成了一道閃電。

我又看了看那藍色的二維碼門牌，覺得它該是紅色的。

(沈國徐 作者單位：詔安縣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