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花兒都想擠到春天開放，鄉村宴席便集中在冬閑里開桌。

日忙夜忙的秋收一完結，鄉鄰們緊張的肌肉“嗦啦”一聲松弛下來，就著新收成的黃豆花生咪幾口小酒，盤算下今年的進項，趁著冬閑，兒子娶媳婦，老人祝壽，孩子擺滿月酒，痊愈的太婆要“燒米茶”。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揀定好日腳，散發請帖，打好電話，三請四催親房叔伯，分派好采買及廚房下幫忙的各路人馬，真正的好戲才算開場了!

正式桌席前一天，親房鄰舍都很自覺地帶著自家的桌凳碗筷酒壺前來幫忙，也不用誰分派，能上廚的就在廚房里燒大塊，手腳麻利的宰殺雞鴨，力氣大的挑水，小伙清洗桌凳碗筷，并在祠堂或鄰舍家擺放好。

請客的正日子，天剛蒙蒙亮，廚房下被架起熊熊大灶，開始忙活起來。大廚是村里公認的柏生，腰肥脖粗，整張臉油光水滑，揮舞鍋鏟煎炸炒煎，做的菜色澤鮮亮鹽味登對，遠近都上迎下請。他邊忙活邊簡短下令：“香料…………大盤來八個…………燉湯上一個…………”他一開口，旁邊便有幫廚的人應和著進進出出。熱氣彌漫中，柏生還不忘緊盯著后鍋正撈著的雞鴨：“筷子捅得進就好啦!太爛就像女人太老了，沒味!”哄堂大笑中，偉偉弓著腰拿了盆子進來裝雞鴨，準備端出去涼了，斬成塊，裝盤，做成白斬雞鴨。柏生看著偉偉，忍不住伸出食指指點：“你老人家可要悠著點，過了你手的雞鴨全是沒屁股的!”大家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原來這偉偉最愛雞鴨的屁股尖那一口，邊斬雞鴨邊把那塊肉扔進嘴里大嚼，等二三十張桌雞鴨斬完，他也心滿意足地打著飽嗝準備喝酒了。

妹子們蹲在水盆邊洗菜洗香料，咬著耳朵說著姐妹間的悄悄話，間或嘎嘎地捂著嘴笑起來，引逗得端菜擺桌的小伙春心蕩漾，時不時借口洗手湊近來，眼盯著白嫩的手便挪不開腳了。

終于上桌了!小伙子平穩地端著紅漆盤，眼盯手勤，身輕如燕地穿梭在各桌之間，湯盆一絲兒不晃，極力賣弄著精神頭。平日里油水再不足，肚子餓得咕咕直叫，酒席上可有嚴格的大席，必得德隆望尊的長者居之。開席后，菜和湯先轉到他們面前，待他們嘗了之后，桌上的人才能伸長筷子從盤里夾出顫悠悠的肉，用勺子從盆里舀出油汪汪的湯，盡量不出聲地大嚼起來。一個人如果在酒席上表現得狼吞虎咽“吃沒吃相”，那可會被鄉里人笑罵一句“餓死鬼投胎”的，真要找媳婦對親家就難了。現在油水足了，人也矜持起來，蜻蜓點水般嘗嘗，邊語氣輕松地談論菜肴的咸淡，或鄰家二丫頭是否有對象了。孩子們沒個正性，吃個三兩盤就忙著竄桌嬉鬧起來，喝飲料，吃餅果，等小紅包，真比過年還熱鬧。

燒大塊肉皮酥軟，色澤金黃，配筍或紅蘿卜肥而不膩;白斬雞鴨皮薄肉韌，蘸上蔥姜鹽湯芬芳四溢;燉湯滾燙，味道清甜得如同久遠的童謠…………除了常見的雞鴨魚肉，鄉村酒席還會根據主題另安排一盤菜：滿月酒上“糖姜雞”，暖補;病愈酒加藥薯肉碎煮成的“米茶”，祝壽酒要上長壽面，喻示健康長壽;結婚酒必加紅棗花生桂圓甜湯，取了“早生貴子”的好預兆。

菜過三巡，紅白黃酒隨意開取，和主人家關系親密的也挨個開始敬酒，男人們便吆五喝六地猜拳擲子捉對喝酒，臉紅脖子粗地笑嚷著，不大會兒工夫，酒意沖上頭，哪怕之前有些摩擦，早煙消云散了。婦娘妹子喜歡喝點自家釀的米酒，用錫壺溫得滾燙，倒入杯中小口小口抿著，臉也緋紅似霞了。

主人家過來敬酒了，由衷地說著感謝的話：“錯大家的腳步了!菜沒好菜，酒是淡酒，大家吃好喝好啊!”客人們自然也客氣：“多謝多謝!又飽又醉啦!”有人俏皮地大喝一聲：“這么豐盛的酒菜沒吃飽，回去要‘墩傘把’的!”全部人都哄堂大笑起來。這是我們客家人的老典故了：老時節油水不足，如若主人家不夠器量，客人們滿懷欣喜來，在酒席上吃喝得不樂意，回禮也不豐厚，心情抑郁而回，邊走邊氣惱地墩著隨身帶的長柄傘把，以求宣泄。

日頭偏斜，鞭炮聲炸響，客人們酒足飯飽，臉色酡紅，紛紛起身向主人家道別。早有主事的備好回禮相送，或幾斤豬肉，或半籃掛面，還會給女客多送一份餅果帶給家中的孩子或長者。半醉的主人家殷切地拉手相送，說著感激的話，約定下次親友相聚，真真情深意濃。

親朋好友也有自覺留下來幫忙收拾碗筷桌凳杯盤的，清洗好再一一送還主人家。婦娘將剩菜好好歸置，燒大塊白斬雞各挑好的堆滿瓷盆，叫過丫頭小子分送給左鄰右舍嘗嘗，更添親近之意。

隨手再炒兩個小菜，請出忙碌一天的廚官柏生坐了上席，倒上酒，默默碰杯，好話盡在酒中。終于完結一件大事!酒意上了頭，兩人長吁口氣，往外一瞧，窗外的紅梅灼灼綻放，又有零星的鞭炮聲響起，春節趟過歲月的長河，一路搖曳多姿而來!

(戴春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