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后，妻子的短板暴露無遺。

結婚前，我知道她在工作上風風火火，巾幗不讓須眉。由此推彼，我想，她的家務能力應該也很強，哪想到…………

成家了，意味著單身漢食堂果腹的日子結束，轉向家庭的鍋碗瓢盆戰場。我在派出所的工作沒有規律，一接到任務，說走就走，不是半夜歸來，就是幾日不著家，操持家務的擔子就落在她身上。

妻子那時做科研工作，她一絲不茍的性格在實驗室里如虎添翼。但在家務工作中，過于認真反而是只攔路虎，一個簡簡單單的煮飯就先把她難住了。讓她糾結的是，每次放多少水最為準確?

實驗室的工作讓她有了借鑒，她以科學實驗的方法來破題，量杯成了我們家的重要廚具。盡管她每次嚴格按照刻度來投水，但不同品種的米，耗水程度各異。仍然無法做到精準，不是太爛，就是太硬，甚至焦掉。我儼然成了實驗室的小白鼠，各種風味都嘗過。那時，我年輕氣盛，也不知包容忍讓，忍不住發牢騷，責備她連個飯也不會煮，真是個書呆子。

妻子初用高壓鍋最是驚心動魄，最險的一次，是燉排骨。有次，我下鄉辦案看到賣土豬肉，便捎了排骨回來，和蘿卜一起燉。我守在鍋邊，妻子在擇菜，鍋冒氣的時候，我接到所里電話，拔腿出了廚房。事情比較復雜，我專心致志打了十來分鐘，突然聞到濃烈的焦味，趕緊沖進廚房，鍋安安靜靜的————沒水氣了，但已像一個紅彤彤的火球，我趕緊關了火源，拉著妻子跑出廚房。約莫過了十分鐘，廚房沒了動靜，我才敢進去，高壓鍋像一團黑漆漆的碳，剛才離爆炸就差那么一點點了。

為煮熟這些糊口的食物，次次好像是從虎口里奪食似的，險象環生，弄得我戰戰兢兢，心快要跳出來。不得不交代她，我不在家的時候，不要用高壓鍋。廚藝這玩意，很是欺生，越沒把握，越是弄得人兵荒馬亂。

妻子這方面的稚嫩，原因不是她愚鈍，而是因為背后有位強大的母親。丈母娘里外一把好手，一個人就輕輕松松把一大家子的家務收拾得妥妥帖帖，根本不需要她這個寶貝女兒做幫手。因此，妻子出嫁前，根本不進廚房。

生活亂麻方理出個頭緒，妻子調到福州工作。那時福州與沙縣之間，既沒有高速公路，也沒有高鐵，火車和汽車的車程都要四個小時以上。我被警務纏身，根本沒法跑，多是妻子從福州跑回來團聚。妻子的身材嬌小，每次拖個旅行箱，來回奔波，有點小馬拉著一架大車的樣子。

妻子到省里上班，出差的任務多，孕像不明顯的時候，她不好意思向領導報告，如常出差。我既無法照顧，也不懂得照顧，有我沒我一個樣，所有苦都她一個人吃了，但她沒有一句埋怨我的話。

快生了，我才從派出所趕到醫院陪她。肚子里的孩子好像故意要搗蛋似的，鬧鬧停停，鬧的時候，妻子疼得大汗淋漓;停的時候，按照醫生的指導，去走路促產。為了增加運動強度，就去爬樓梯，我攙著她，一層層地走。挺著那么大的肚子，一步一步挪的樣子，讓我想起泰山的挑夫，每跨出一步都十分艱難，都要耗費很大的力氣。我勸她，算了，不要這么辛苦，剖腹產吧!她堅決地說，別人能生，我也能生。在她的堅持下，如愿順產。

為了孩子睡得頭型好，妻子晚上沒睡過踏實覺，她的身上好像安了叫醒器，不時醒來糾正孩子的睡姿。

產假過后，仍不肯給孩子斷奶，她說母乳是最好的營養，怎么能暴殄天物。一下班就急著給孩子喂奶，直到周歲過后才斷了母乳。這期間，又是兩地分居，我完全靠不上。我偶爾回到福州，把孩子當玩具，才玩熟，又要離開。

天選打工人。孩子斷了奶，上級要驗收單位的檔案室，任務壓到她身上。這項任務，不僅時間緊，主力只有她一人，內容繁浩，還容不得半點差錯，一定要細致再細致。她晚上下班時，帶一大包資料回來，一手抱孩子，一手加班整理這些資料。這時，我終于調到福州，但術業有專攻，我也插不上手。孩子睡熟后，她接著全身心整理那些發黃的資料。

才如期高質量完成了這項任務，新任務接踵而來。新任務不僅重，還有顛覆性和極強的挑戰性，單位安排妻子去從事農田水利工程。對她來說，這一領域完全是兩眼一抹黑的專業。但她毫不退縮，從頭學起。于是，一手抱娃，一手抱書，那些專業書，本本都是大部頭，內容非常生澀枯燥。看不懂的內容，她摘出來，尋機會到水利部門請教專家，直到學懂弄通，逐步從“小白”成長為專家。此后，數年常深入老區實地勘驗，論證項目，監督施工，主持完成了水渠、道路20000多公里，水庫39座。這些工程項目散落在田野溝壑，每次踏勘，不僅體力上很辛苦，生理上的問題也是頭疼，一泡尿得憋半天一天的，為了阻斷這個麻煩源頭，她連水都不敢喝。歷經堅韌與毅力的磨煉和考驗，這一批工程項目終落成，助力老區人民脫貧致富和改善生活，成為膾炙人口的“造福工程”。崢嶸歲月稠，奮爭的日子化為可愛的歷程。

工作和孩子一肩挑在她身上，孩子在逐步長大，從襁褓，到牙牙學語，再搖搖晃晃學會走路，然后上學。孩子樂，她喜;孩子煩，她愁。母子心心相通，息息相關。

現代孩子的教育，與家庭關系極其緊密，幼兒園，家長就要參與手工作業，妻子的一些構思，很有創意，成為樣板上墻，激發孩子的樂趣。

孩子上了小學后，她的任務更重了，除了接送，每天得早早起來做好“早餐工程”。我勸她，牛奶加面包就達“國際標準”了，不必那么辛苦。妻子認真地說，一日之計在于晨，早晨關乎一日，早餐必須吃飽吃好。每天天蒙蒙亮，她便起床弄一家人的早餐，葷素搭配，熱乎乎的，擺滿一桌。看孩子津津有味地享受她的戰果，她露出滿足的笑容。每每此刻，讓我不禁想起自己小時候，母親坐在身邊，看著我吃她做的美食的樣子，溫馨美好。

母慈子孝的時光有之，雞飛狗跳的日子亦有之。孩子的成長路上磕磕絆絆，總要給你惹出一堆煩惱和憂愁。妻子很是揪心，盡管苦口婆心，千叮萬囑，循循善誘。但屁孩一轉身，該干么還是去干么，有的問題是老毛病，故態重萌;有的問題是新問題，獨門“創新”。一邊是按下葫蘆浮起瓢，一邊是推陳出新。老師的通牒，鄰居的訴狀，我們想得到的情狀，想不到的樣子，一樁樁，一件件，應接不暇。帶著孩子登門道歉，賠償損失，取得人家諒解。然后，關起門來再悉心教育。

焦頭爛額的時候，妻子說，恨不能把孩子塞回肚子里去。

這個“恨”根，根本就沒有休止清凈，只有一浪高過一浪。隨著孩子有自己的思想和見解，妻子教誨的聲調，有時從輕聲細語，飆升到疾言厲語，最后不歡而散。每當這種時候，是一家人最沉悶最痛苦最無助的時光。消除陰霾的良方，是默默地圍坐在桌前，吃著妻子做的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妻子在廚房的手忙腳亂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得心應手，菜肴只有咸淡的尷尬早成過去，色香味俱全已是基本配置。碗筷觸碰的聲音，像一首和諧交響曲，吟唱著我們一家歲月靜好的溫情。

妻子白天累了，就爭分奪秒地倚靠在客廳沙發小憩。我坐在邊上看書時，才有機會近距離端詳她的面容。因為晚上，她都是最后一個睡，她上床，我早已睡了。早上，我還在睡，她已起。日日相見不相看。近看才猛然發現，白發已染上她的頭，皺紋已刻上她的臉，這些美的死敵印記，是這些歲月里的牽掛和操勞促成的。

前幾年，妻子也考了汽車駕照。福州城小人多，堵起車來，開車還不如步行快，電動自行車是最便捷的交通工具，但它的安全性差，特別是下雨的時候，很容易滑倒，妻子也滑倒過，好在傷得不重。盡管受過教訓，妻子每次出門還是毫不猶豫地放棄汽車，選擇電動車。每次出門前，她都掐準時間，把家里的活干到極限，然后跨上電動車，一道閃電似的，向前方沖去。此情此景，我想起了“女漢子”這個詞。不管“女漢子”之詞是褒還是貶，起碼展現了女性柔美擔當的剛強。

妻子的剛強，恰是我的愧疚。

(羅錦生 作者單位：福建省公安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