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南邊的寺廟小住幾日，這是去年就決定的事兒。“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印象中，廟邊那一塘田田綠荷，此時應該正值花季，這時候去，剛好。

到的時候，卻早了些，滿塘擠擠挨挨的碧綠，倒不見幾朵綻開的荷花。沿著竹亭外的小路再走近些，才看清許多鼓囊囊的花苞，如粉似雪一般，早也羞赧地躲在茂密的荷葉之下了。細看，有幾只圓潤的花苞已然露出飽滿的胭脂色，看來，花開便在這一兩日了。

同行的師傅看看天，又看看我，故作玄奧地笑道：“也許你有緣，明早就能見到這碧波仙子了。”

果然，夜半柳外輕雷，忽來一場瓢潑大雨，不但帶來清爽，更催生了怕熱的荷花。還未天明，山中晨曉甚涼，一縷荷香隨風入窗，顧不上有些微雨，忙披上一件寬袖紗衣，便循著那一味清幽去了。

剛到荷池，首先映入眼簾的依舊一塘綠云延綿，其間花開星點，皆如粉似霞，籠著絲絲縷縷的水霧，溫柔而夢幻，美不可言。此時天光未明，霧影綽約下，獨見一朵初開的荷花挺立眼前，令人雙眸一亮。定睛一看，這是一支頎長的白蓮，只見那紅褐色的花柄上，微微開口的卵狀花苞被雨水潤澤得愈加清透，潔白的花瓣經絡分明，在滿塘綠影起伏下隱現出冰山一角，仿佛是位美人淺笑于珠簾之后。風一吹，那沉甸甸的花苞顫顫悠悠，輕輕搖擺，真教人生出婷婷裊裊、我見猶憐之感。天色漸明，白蓮也漸漸顯露真容。不多時，那圓潤的花苞又慢慢張開了一點小口，花半開了!待你驚喜萬分地俯下身子要去探尋她的花心，迎面而來的不僅是那天鵝絨般潔白的花瓣和嫩黃的花蕊，更有悠悠綿綿的清雅香氣，讓人身心愉悅。晨光一刻，花開一層，當你還目不轉睛地陶醉于她每一寸晶瑩肌骨時，她卻含著一臉羞澀，帶著一世風華將最美芳姿展現在你面前了。露珠點染下，潔白無暇的花瓣層層疊疊，向外翻卷，片片清透精巧。其中細密蜷曲的花絲從中旋轉而出，半掩著嫩黃的小蓮蓬，這便是蓮蕊了!那潔白如玉的片片花瓣捧著鵝黃嬌嫩的蓮蕊，竟比層層碧浪中托起的明月更為高雅、皎潔。滿池風露中，白荷不染塵霜，似身披天山瑩雪，又如玉女素裝，傲然居于水中央，那種遺世獨立之美，恍然如夢，令人贊嘆!

伴隨陣陣松風鳥鳴，我沿著石頭小路向荷塘深處漫步。微雨一停，荷塘水霧漸漸飄散，空氣中的荷香更濃了。放眼望去，綠云翻滾，朵朵荷花便在這綠云中高低錯落開來。有深紅的，有淺粉的，有含苞的，有全開的，都像婀娜而嬌羞的少女，將最好的風姿倒影在一池碧波里。除了花，雨后的荷葉本身也是極美的，那綠到蓬勃的色澤，那自然隨意的雅韻，再加上珍珠般的點點水珠在天光云影中滾動嬉戲，那種生機與靈動，恐怕再高明的畫家也難以還原。古書上說，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眼下滿塘紅綠的自由舒展，讓我挪不開腳步，深深羨慕起那放任開了的灑脫豪放來。

如此美景，人立池畔，如在畫中，也如在夢中。山野間，陽光漸漸璀璨起來，更給夢添上斑斕色彩。在這春光已落，夏葉未老的時節里，緩緩徜徉于山水攜手之間，看一看旭日熔金，聽一聽流水清音，伴一支白蓮，染一身荷香，是多么愜意的事啊。荷塘如夢，走著看著，你也許慢慢變成一首小詩，或是一段散文，最后定格成一張素色照片，夾在竹簡里。荷塘如夢，委身其間，真想化作一尾游魚，又或一只紅蜻蜓，靜靜地在一泓湖水里笑看紅塵，在濯濯青蓮中忘卻俗世，隨微風中荷花搖曳，涌動起滿心禪意。

我閉上雙眼，想要更真切地去記住這一方天地的清雅靜謐，耳邊卻不由響起許多美麗的詩句來。是啊，荷塘如夢，古今往來，它曾觀照了多少人的情愫呢。《詩經》以“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表明心跡，孟浩然將“桑野就耕父，荷鋤隨牧童”寄托志趣，周敦頤用《愛蓮說》自比情操，楊萬里一句“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沒能留住朋友，卻驚艷了世人。但我還是最喜歡李商隱“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的人生隱喻，荷花實在是不俗的花，她生于淤泥，卻心存高雅，毫無自憐自棄之意，只為心中一份唯美的信念;她卷合隨心，一任天真，完全無意于塵世的繁華，無意于他人之贊許，驚鴻一瞥只將最美留給至愛;她遵從本性，著色淺淺，沒有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卻是自有一番天然風骨;她不等不怨，不爭不顯，自持一股“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的氣度傲然于世。而這些匯聚著生命本真的品質，反而是作為萬物之靈長的我們所欠缺的。很多時候，人們要的只是一份遠離塵囂、舒適淡然的素雅心情，但這份心情卻是那樣難以尋覓。

想來，這淡淡晨霧中的半畝荷塘，又曾是多少人的夢呢。

浩瀚星海，如夢的荷塘終究是須臾短暫的，就如人生數十年來去匆匆。可往往至美一現就是剎那永恒。有時，看花就是看人，入眼入心的是那如夢如幻的姿容，更是我們心中不可忘懷、淡泊若雪的堅守。

(吳詠虹 作者單位：邵武市人民檢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