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生有死，文明有興有衰，唯有大地永存。”這是20世紀自然文學作家愛德華·艾比所發出的感嘆。土地是永遠的，這也正是我喜歡農村的理由。

龍巖永定的湯湖村是個有意思的小山村。名為湯湖，其實無湖，據說乃四面環山，地形如湖之意;不過湯乃溫泉，我更愿意將“湯湖”視為土地之下的湖————看不見的地底泉湖。只是這里雖地熱資源豐厚，但并未開發，所以在我的感覺里，它外表淡然，但內里懷抱著火熱，正等待著未來氤氳騰騰。

耕地曾是湯湖的命脈。湯湖地理位置偏僻，歸屬于被稱為永定區的“西伯利亞”的合溪鄉管轄。這里地勢平坦、海拔較低，村子守著田地過日子，耕地、糧食都曾是全鄉第一村。上世紀90年代，改革開放之初，湯湖人不再被土地所拘。在幾名頭腦活絡的村民帶動下，大家紛紛走出去，賣電腦網線和相關配件，在深圳華強、賽格，北京中關村、上海電腦城等全國大中城市的IT 商海遨游，觸角延伸遍及全國。正所謂一根小小的網線生發過億元產業，一時堪稱奇跡。就這樣，“泥腿子”踏上富裕之路。小山村在短短幾年時間建起了數百棟小洋樓，幾乎每戶一棟。不過，八成的村民在外打拼奔波，也使得平日的村中顯得那么寂寥冷清，多數人家只有老人在守護著，等待著佳節年關，孩子們開著小車從天南海北趕來，把湯湖小小的村道堵個嚴嚴實實，熱熱鬧鬧。

穿過樓房，我的目光投向了門前墻角夾縫中的菜地，秋后收割的稻田…………今天的農村與過去相比，盡管發生了很大變化，但有一點不變，也不可能變，那就是只要平靜地在那里駐足，就可以發現生長著的土地，以千百年以來的姿態長出食物，長出撫慰，長出農民。

更遠一些，是令人驚嘆的山中果林，長滿了蜜柚、臍橙、蘆柑。今天的湯湖是遠近聞名的橙鄉、橘鄉和柚子之鄉。湯湖人招呼客人喝茶，必然同時剖開幾粒蜜柚或橙子。這是從這片土地長出來的，格外水甜，我一口氣可以吃上好幾瓣。

說起湯湖的蜜柚和千畝果林場，有一段動人的佳話。賴際發1910年出生在湯湖一個貧苦農民的家里。后來在恩師吳仰文的指引下走向革命道路。新中國成立后，一直到1982年2月去世，他先后擔任國家重工業部副部長、國家建筑材料工業部部長、國家建設委員會副主任等職。1956年，國家建筑材料工業部成立，他是第一任部長，也是新中國建材工業的奠基人。賴際發對家鄉感情很深，相繼把3個兒子送回來鍛煉，長子賴紀銳一干就是10多年。

賴紀銳后來當上福建省林業廳長，仍時刻惦念著湯湖這片故土，四處奔走呼號，動員社會力量扶持湯湖老區建設。湯湖學校、通往外部的水泥公路、千畝湯湖果林場等，都是在他的支持下建起來的。他去世后，追隨父親的遺愿，將骨灰埋在故鄉。

他要永遠地守護著這片土地。千畝果林場也正是湯湖蜜柚生根開花的地方。也或許是有這份濃濃的鄉土之情融入，長出來的蜜柚格外甜淳。千畝果林場1986年建，事實證明，這個決斷很有遠見。湯湖村地形以低山丘陵為主，四面青山環抱，四季陽光充足，降水充沛，全年無霜期長，適合水果生長。當年近千畝的果林場，其中600多畝用于種植蜜柚。現在湯湖村的果林面積已達4500畝，年產蜜柚1000萬斤，暢銷遠達海外。

此刻的閩西還很溫暖，好幾棵橙樹還掛著或青或黃的橙子。山坳里一大叢的鳥兒撲棱棱地歡快翻飛，是麻雀。美國作家約翰·巴勒斯在《醒來的森林》中說，“鮮有作家稱贊那個常見的小麻雀的歌聲。然而，但凡觀賞過它棲在路邊，竭盡全力地重復著那支美妙滑潤的歌曲的人，誰又能否認他是一個被忽視的歌手呢?”我被麻雀的唧唧歌聲吸引，目光跟隨它們飛翔的身影看向了這座山。

這座山是被村里一位漢子承包的。他騎著摩托趕來，我們就開著車跟在其后往山上進發。紅泥土的山路是鏟挖出來的，寬度只容一車，在往上攀爬的過程中時時讓我發出恐懼的驚呼，害怕滑落下去。開車的賴大哥笑著安慰：“走這種山路是基本技能，你要相信一位鄉鎮干部的能力。”

到了大概海拔200多米的高處，可以看見搭蓋的幾間房子，幾只顏色油亮的雞歡快地在滿地覓食。一旁還圍砌了一個水池，是從山頂引流下來的泉水。這里是賴曉明的家庭農場————對，這位騎著摩托車、這片花果山的主人就叫賴曉明。46歲的他，皮膚黝黑，穿著一身沾土的迷彩服，有著樸實的笑容。山上的視野很開闊，天朗云清。他指著對面的山說，1995年，18歲的他就開始跟著父親承包那里的果場種水果。他所指的正是最早由賴紀銳支持建設的湯湖千畝農林場。在那里，他學會了種蜜柚。2013年，他擔心無法繼續承包到原有的果林，毅然轉到這個山頭重新開發。

這座山原本是一座荒山，雜樹灌草叢生，野豬老蛇亂竄，一切從零做起。首先是開山，我們一路上來的山路，就是他雇人挖鏟出來的。他喚醒了這座山!通過30年土地流轉承包，他起先擁有幾十畝地種果樹，規模越來越大，現在已經有了一百畝的果林。他從贛南買來一年生的臍橙樹苗，栽種、培育、嫁接，從柔嫩的幼枝到可以掛果收成，基本5年時間都只有付出，而無收入。可以想象，那是一段難熬的日子，只有懷抱著強烈的信心才能夠堅持下來。到今天，他的果林場有了3000多棵果樹，光蜜柚就有3種，有白肉的、紅肉的、還有三紅的(表皮、內綿、果肉都是紅的)，還有贛南臍橙、蘆柑、長葉香橙等，總共投入百萬元。

他挑起兩個水桶，領著我在果樹林轉悠。來之前，我想象果樹是高大的，要仰頭才可以見到那些累累果實，到了這里，才發現它們其實并不高大。可能這是用技術故意矮化的結果，方便采摘。他指著一叢小苗說：“這是育苗，將柚子、橙子的籽種下長出來的，這樣就不用去買樹苗了。”我正吃著橙子，吐出果籽，登時有些發呆。看著小小的籽，青嫩的苗，又環顧四周粗壯的樹，滾圓的果，果樹林里時時刻刻在演繹著生命的奇跡!

賴曉明雖然跟過父親在千畝果林場干過，懂得基本的果樹種植技術，但是當他自個兒做了果林農場的主人后，果樹從無到有，事無巨細都要負責，他深感自己的技術水平還不夠。所以他又報考了福州農業職業技術學校，函授加面授，用了3年時間，成為懂技術的農技專業人員。在果林的搖曳生姿里，他的小家也生根發芽，娶妻，且接連生下3個孩子。他每天都要和妻子來到果園，扶枝、松土、嫁接、觀察長勢…………

我問，果樹開花的季節很美吧!他說當然，滿山香得很。聽他這樣說，一幅畫面仿佛在眼前徐徐展開：白色的柚橙花香噴噴地開了!黃燦燦的柚橙從漫山遍野采下，在湯湖村滾得滿地!大山被果林喚醒，果林被湯湖喚醒!開花結果的季節，是一場盛大的邀請。

所有的土地都在生長著故鄉。我的故鄉離我很遠，但在每一個鄉村，都可以找到它。所以不妨說，到湯湖村的那一天，我也到了我的故鄉;在每一個流著汁液的果實里，我也到了我的故鄉…………

（萬小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