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柚子花開得格外早，花的香味飄散在空氣中，久遠的悲傷迎著風席卷了我的思緒。

32年了，腦袋里還回響著胡所的女兒小萍哭著問我的場景————

“我的爸爸去哪兒了?”

“爸爸變成一朵柚子花了，又白又香，每年都會來陪我們。”我抬頭看看飄落的柚子花，哽咽地安慰著。

我想，每個逝去背后都有去處，每個盡頭背后都有開始。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恍恍惚惚，被憤怒與悲傷填滿，一日又一日地回憶。直到有一天，我在胡所犧牲的那座山，看到了滿山的柚子。柚子花結果成柚子，剝開柚子，香氣四溢。原來，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只是換了存在的形式而已。

胡所是個節省的人，身上的衣服褲子都打著補丁，腳上總是穿著那雙補了十幾個洞的塑料鞋。有次去他家，居然找不到一件“帶電”的用具。有時他又很大方，礪山村的一位阿姐臥病在床，他慷慨地把20元錢送到阿姐家中;村里集資建公路，他又拿出50元捐給村委會…………原來，他只是舍不得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錢。

還記得我報到那天，胡所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我們都是農民的孩子，要對群眾好一點。”他對人一向熱情，和藹可親，總能替大家排憂解難，村里人都親切地叫他“阿胡”。有一年，片區近千戶群眾因受高利息誘惑，被騙走400余萬元，胡所發現后，連夜配合刑警人員抓捕犯罪嫌疑人，追回被騙錢款。之后，在村里經常能聽到“多虧了阿胡”這句話。

胡所一向平和，但我看到過他憤怒的樣子。1992年6月16日凌晨，村里發生一起入室搶劫案，我從沒見他如此憤怒。我跟著他夜以繼日地走訪調查，那天夜里，我們蹲在礪山村的小道上偵查。

“好久沒回家了吧!”我看著疲倦的他心疼地問。

“好久沒見到女兒阿萍了，上回走得急，沒答應她一起吃飯，等這個案件辦完了，就把欠她的補回來。”胡所說。

然而，這頓欠下來的飯，他卻永遠也補不回來了。1992年6月22日，這是我一生都難忘的日子。那天中午，他先行進入圣山村，為圍捕犯罪嫌疑人郭某做準備。我們兵分幾路圍捕郭某，在礪山祠堂厝公路附近，傳來了他中彈的噩耗。“胡所在哪，快，我要去看看他!”我激動地喊著。林所拉著我，“快，抓郭某要緊，老胡交代的。”我擦干眼淚，堅定地往郭某逃竄的密林深處跑去，那天下午，郭某在茅草叢中拒捕頑抗，在鳴槍警告無效的情況下，被擊斃。

當我看到胡所的時候，他躺在血泊中，已經停止了呼吸。我輕撫著他的傷口，多希望那時我能陪在他身邊，他得有多痛啊!那段時間我常常在想，是什么讓他在生死關頭，還能不顧安危，說出“別管我，抓郭某要緊”的話。我沿著一條條崎嶇的鄉間小路，一遍遍踏著他曾經走過的足跡，終于找到了答案。是信仰，是熱愛，是身后這蔥蘢茂密的柚林。

想起他欠下的那頓飯，我拿著他的日記來到阿萍學校。阿萍請我在食堂吃飯，她翻著父親的日記，眼淚一滴滴流出來，她一頁頁地翻著，試圖尋找父親關于她的記錄。可是翻到最后一頁，都沒有提到她，全是工作的記錄，她終于還是忍不住，崩潰大哭，“我一定要好好學習，替父親愛著這個世界。”我心疼地看著阿萍，似乎看到了他的影子。

一陣風拂過，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捧著柚子花，和隊友來到他的墳前，報告著一件件工作。阿萍也一起來了，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面。親人的離世是一生的潮濕，想起來，就會下一場大雨。

胡所又像是從未離去，他的勇敢與熱愛，他的家人一直延續著。他的兒子阿忠接過父親未竟事業的接力棒，加入公安隊伍。阿萍如愿當上一名人民教師，阿萍的兒子也考上理想的大學。看著孩子們平安長大，多希望他也能看到。

柚子花開，香滿木蘭溪兩岸。我沿著木蘭溪岸邊走著，遠處高樓林立，燈火璀璨。我在這一盞盞燈里，仿佛看到了胡所堅定地走在路上的“鐵腳丫”，我聞到了燈火里的飯菜香，仿佛聽到了胡所在礪山村留下的最后的話，聽到了遠處警笛的聲音和那年復一年、一聲聲鏗鏘的從警誓言。被燈火照亮的地方誰也不會把誰遺忘，胡所熱愛的人間，遍地啟祥，如此溫柔。

(周彩 作者單位：莆田市公安局)

(注：1992年6月22日，仙游縣公安局度尾派出所副所長胡啟祥在抓捕犯罪嫌疑人中被鳥銃擊中，壯烈犧牲，年僅42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