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記得，在我上小學三年級那年秋天，鄰居叔公要舉家搬到縣城去?？h城沒有田地，沒有山林，家里的農具自然派不上用場了。于是，叔公便讓左鄰右舍們去他家挑一些，奶奶也步履蹣跚地去了。

不過，奶奶并沒有要那些緊俏的斗笠、蓑衣，也沒有要柴刀、鋤頭，而是挑了叔公家后院里的一株約半米高的“千年矮”。奶奶說：“這株‘千年矮’我稀罕了很久，就送給我吧!”叔公聽了，頷首點頭，還一個勁兒地夸奶奶好眼力，識貨。

左鄰右舍們可不這么認為，他們說奶奶傻，一株“千年矮”不當吃不當喝的，要來有什么用?奶奶反駁道：“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家中有黃楊，世代出棟梁’，這‘千年矮’可不得了!你們想，不就是因為有了這株‘千年矮’，博宏(叔公的名字)家才出了個大學生，他們老兩口才能進城享清福?！笔骞勓裕枪笮?。

不管怎么說，奶奶只要一株“千年矮”的舉動，還是成了村里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又因為奶奶身材矮小，面容滄桑，右手還曾因重傷落下了殘疾，導致她始終佝僂著背，干不了重體力活，所以奶奶得了個外號————“千年矮”，且被大伙兒一叫就是幾十年?？墒?，奶奶好像并不計較，反而十分樂于接受。

“千年矮”，學名黃楊，黃楊科，黃楊屬，常綠灌木或小喬木，高1～6米，又稱小葉黃楊、豆瓣黃楊、瓜子黃楊等。由于黃楊生長速度緩慢，“一年僅長一寸”，據說要是遇上閏年，反而還會縮減一寸，難成大料，故被人們稱為“千年矮”。也就是說，“千年矮”是一種極不起眼的植物。同時，也正是因為生長速度緩慢，所以“千年矮”木質堅硬細密，是上等的藝術雕刻材料，常與紅木等搭配，鑲嵌或加工成極精細精巧的雕刻作品，有“家有黃楊一方，勝似黃金一箱”的說法。此外，“千年矮”樹干多呈灰白色，枝為四棱形，枝條細密，樹葉緊湊，樹形美觀，且耐修剪，能抗污染，特別適宜制作盆景、綠籬等。

莊子《人間世篇》曰：無用之用，方為大用。我想，奶奶稀罕的正是“千年矮”的這一點吧!

自從那株“千年矮”被移植到我家屋前的空地后，我并未見奶奶多么偏愛它，反而常常被奶奶的豬草、干樹枝、竹篾等淹沒，毫無存在感。我打趣道：“奶奶，當初您像寶貝一樣從叔公家要來，如今為什么又把人家丟在一旁，正眼都不瞧一下呢?”奶奶說：“‘千年矮’又不是牡丹花，沒那么嬌貴，不用那么小心呵護?！?/p>

事實的確如此，奶奶不僅沒正眼瞧過那株“千年矮”，甚至從來沒有給它澆過水，更沒有給它套過御寒薄膜。在我的童年記憶中，有好幾年不是夏天特別炎熱少雨，就是冬天特別寒冷干燥，可那株“千年矮”卻始終郁郁蔥蔥，葉子綠得發(fā)亮，一副精神抖擻的模樣。

奶奶常以“千年矮”自況，說：“奶奶這輩子沒少受人白眼。我人長得矮，還有殘疾，也難怪人家看不起。可是奶奶不服輸啊，別人半天能干好的活兒，我就花上一天，花上兩天，總是能干好的嘛!就像這株‘千年矮’一樣，只要自己瞧得起自己，即便長得再慢，也終有長大的一天嘛!”

是的，奶奶這輩子的確吃了太多的苦，有物質上的苦，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苦。可奶奶從來不說，也從來不怨天尤人，她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了生活壓給她的所有重擔。多年以后，人們雖然還稱她“千年矮”，但語氣里更多的是褒揚，是羨慕。奶奶養(yǎng)育了兩個健健康康的兒女，還在村里率先蓋起了磚混結構的新房子，她養(yǎng)的豬是全村最肥最大的，她種的地瓜是全村產量最高的…………

奶奶還說：“奶奶這輩子不求別的，只求兒孫走正途，清清白白做人;只求一家人和和睦睦，家和萬事興。就像這株‘千年矮’一樣，堂堂正正地生，干干凈凈地長，終有一天也能做成價值連城的雕件?！?/p>

奶奶總說自己長得不起眼，新衣新鞋穿著別扭，所以她平日里穿的全是舊衣服舊鞋子。衣柜里倒是壓著兩套新衣服，一套秋裝，出門做客時穿的;一套冬裝，大年三十吃年夜飯時穿的。奶奶對自己從不講究，卻把兒孫們打扮得清清爽爽，我們兄弟幾個雖然沒有什么高檔衣服，但身上從來都是干干凈凈的。奶奶家教極嚴，見不得家人邋里邋遢的樣子，她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沒個好精神頭，說什么、做什么都不像樣?！?/p>

其實，奶奶沒有什么文化，連小學都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念了兩年，可是她對生活的理解比許多喝飽了“墨水”的人要深刻得多，她的話也總是飽含生活的哲理。她和她心儀的那株“千年矮”一樣，修的是內心。

十幾年后，我和哥哥、弟弟均已參加工作，那株“千年矮”漸漸淡出了我們的記憶。前些年，父親說要把老房子拆掉，蓋新房。我和兄弟們相約回家，這才發(fā)現(xiàn)那株野蠻生長的“千年矮”竟也竄了個子，高約1.2米，樹冠直徑約0.9米，長成了十里八鄉(xiāng)“千年矮”中的“參天大樹”。見了我們兄弟三個，奶奶很高興，領著我們繞著那株“千年矮”轉悠，還一遍又一遍地叮囑道：“拆房子時，你們可得小心著點，別傷著我的‘千年矮’，它可是咱們家的一分子喲!”

今天，年事已高的奶奶只能借助輪椅行走了。但是，只要天氣晴好，奶奶便一定會讓父親推著她，去看她的那株“千年矮”。“千年矮”無言，奶奶就自說自話，說說歲月靜好，說說人世滄桑，說說兒孫滿堂，說說家國永昌，直至在輪椅上沉沉睡去…………

(慕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