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對瓜情有獨鐘：香瓜有牛角酥，狀似牛角，瓜皮淡綠色，刨去皮，則瓜肉濃綠，籽赤紅，味濃而肉脆，北京亦有，謂之“羊角蜜”;蝦蟆酥，不甚甜而脆，嚼之有黃瓜香;梨瓜，大如拳，白皮，白瓤，生脆有梨香;有一種較大，皮色如蝦蟆，不甚甜，而極“面”，孩子們稱之為“奶奶哼”，說奶奶一邊吃，一邊“哼”。讀之，頗有“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的淋漓興會。

鄉間青瓜小巧玲瓏，色澤溫碧，紋路清晰，入畫悅目。天青色，煙嵐薄，窈窕村婦挑著鮮嫩的香瓜在路邊叫賣。她們軟軟的步子，水蒲般的腰肢，一副青竹扁擔直晃悠，甜脆的吆喝回蕩在長街短巷，音韻綿長。

在掌形的葉片間，香瓜西瓜腆著肚子，孕婦一般，有點驕傲而羞澀地躲在葉叢間，偷窺著你，期待著你歡喜地采摘。吃著現摘的瓜，滿腔滿腑，都是對晚風蟬鳴與土地辛勞的感激。

青皮香瓜脆甜，黃皮香瓜香膩。水瓜皮上有一條條綠色杠杠，斑紋如蟒蛇。水瓜洗凈后，切成筒狀，剜去瓜瓤，咬之，甜潤水嫩。菜瓜適宜腌著吃，切成薄片，細鹽漬了，拍上蒜頭，淋上麻油，水汪汪，脆刮刮，佐粥特佳。或切成條狀伴蠶豆瓣燒湯，味蕾立陷鮮美沼澤中。

香瓜彈指即破，幽香直撲鼻翼，輕輕一擊，一股壓抑許久的濃香伴著一聲脆裂立刻噴涌而出。急切咬上一口，便沉醉在了那日精月華釀成的甜蜜里。黃黃的瓤子溢出來，用力一甩，瓤子濺出很遠。咯嘣一咬，喀哧喀哧響，那份香甜脆嫩，令人齒頰生香。

頎長黃瓜入口，清凌凌、綠蒙蒙的青氣彌漫開來，讓人想起舊書卷，滿紙秀潤，一片清涼。黃瓜入菜更是醬拌爆炒燜，變著花樣吃，橫豎都行。

西瓜外表圓熟，內心甜美。炎炎夏日，酷暑難耐，吃塊西瓜，暑氣頓消，真是妙不可言。黃昏時浸入井水，取之剖食，冰鎮清涼襲滿全身。霞光下，洋溢著田園詩情。

村里人種瓜，多半自家享用，或送給四鄰親友。夏日晌午，村邊公路上總有打著遮陽傘、面色黝黑的農婦在賣瓜。人與瓜相映成趣，如妙手偶得的水墨小品。她們殷勤地吆喝著，眼里滿是虔誠與期盼。我每每駐足，挑買香瓜、菜瓜或水瓜，滿揣農人的激動與欣喜。

有的香瓜、黃瓜拳頭般大小，生吃嫌苦，摘下來洗凈、剜瓤，腌在盆里。幾天后，再撈上來曝曬，在陽光曝曬之下，干癟了，撕下一塊，塞進嘴里，嘎嘣爽脆。腌瓜子脆嫩，糅合了夏日的清風和晨露，一派田園風味。

青南瓜可切絲拌紅辣椒爆炒，入口清鮮爽嫩，鄉野菜肴彌漫清歡之味。南瓜如磨盤般敦實，有歲月安詳之感。喝一口南瓜粥，糯軟甘甜，最是暖心熨帖，頓生暖老溫貧之感。

清晨，盛上一碗粘稠稠的綠豆粥，搛上幾塊醬瓜子，喝一口粥，嚼一塊腌瓜子，那個香脆，那個嫩滑，叫人喝得鼻尖冒汗，滿臉春色。嘎吱聲有如冰河乍破、古琴輕彈，夏日的溽熱便消遁于無形。

青瓜是神奇、多情的物種，總給人一種飽滿、喜悅之感。真嘆服那片褐色土地上竟生出如此美妙香甜的瓜兒。夏天黃昏，殘陽濡染，手執舊書，蛙鼓蟬鳴，豆棚瓜架，品咂瓜果，“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心靜了，天地遠了，靈魂自然有了香味。

(宮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