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聳峙，宛若靜默的佛陀，或坐或臥。車子在無窮無盡的高速道路上寂靜地飛馳。夜黑如漆，父親像一只大蝦，被安全帶縛在副駕座。我們回老家奔喪。我的同年爺、父親的結(jié)拜兄弟德興死了。公路冷清空曠，任由馳騁。雪白的車燈像是我們父子倆的心，無休止地驅(qū)趕黑暗。

結(jié)同年，是客家地區(qū)常見的一種習(xí)俗，說出一句簡單的承諾，從此便要患難與共，一生守護。德興是我父親放牛時結(jié)識的，同為1949年生人，外號“拱斯貍”，兩撇濃眉，瘦頰，唇尖略凸，行走略弓背，原為龍巖風(fēng)動廠工人，性情憨厚，待人忠善，愛好是拉二胡。父親還有另一位結(jié)拜兄弟叫德華，其實年長十多歲，眼眉細(xì)長，老是戴著帽子，駝著身，縮著肩，性情內(nèi)斂，話不多，聲線低沉。兩人割松脂結(jié)識，走動頻繁，叫親切了，便升級為同年。死于胃癌。

德興和德華在曾屋同村，性格迥異，雖然都是我父親的同年，彼此卻少往來。每年去曾屋喊客，我先到德華家。小孩子正月喊客有禮物，這是孩子們冒著嚴(yán)寒早起的最大動力。德華家的禮物要么一捆兩響炮，值兩角錢，要么直接包兩角錢紅包。德興家往往不但有兩響炮，紅包也照樣給。印象最深的是燙腳，每次到達(dá)德興家，“拱斯貍”同年爺總要打一盆熱水，讓我坐在小板凳上，幫我解鞋脫襪、托著我的腳放進(jìn)熱水，輕輕按摩，問水會不會燙啊?路上冷不冷?走得累不累?呵護細(xì)致入微。我自小汗腳，他把我的襪子用火籠烤干了，又細(xì)心地替我穿上。

初二喊完客，接下來便是做客。兩個同年家都得去，通常要住上一晚，一般住德華家。兩家都是一個男丁，德華家的與我同齡，上面兩個姐姐，也是排行第三，連小名都一樣，一喊三佬，我們同時應(yīng)答，大人們會心大笑。父親們喝多了酒，挑唆我倆摔跤角力，抱腰摁腿的在地上打滾，也不怕我們臟了新衣服，頭撞出腫包來。德興家的平古比我小，老實，從小便和長輩們一樣彬彬有禮，不茍言笑。

光陰似箭，上面串著一個個熟悉的人。德華同年爺死的時候不到60歲。德興同年爺寡言少語，他從風(fēng)動廠內(nèi)退，回家務(wù)農(nóng)，認(rèn)真侍侯每一坵田、每一棵果樹。每逢圩天，他開著三輪車，載著妻子和水果蔬菜，慢悠悠地開往集市。行車穩(wěn)當(dāng)，永遠(yuǎn)不爭不搶。他沒有不良嗜好，偶爾抽點煙。每當(dāng)拉起二胡，人便像切換了頻道，全神貫注，對眼前的人和事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進(jìn)入了另一個世界，得湊近了喊，才回得了魂。他被確診肺癌之前，最明顯的特征是耳聾得越來越厲害。命運之錘敲落，醫(yī)生說，肺癌晚期，也就兩三個月的時光了。平古帶著父親往北京上海廣州四下求醫(yī)，以金錢買時間。延緩了三年時光，讓父親見到了新生的孫兒。平古告訴我噩耗時，我尚能鎮(zhèn)定地交待他一些注意事項。掛完電話，坐在電腦前，手里忙著，眼睛卻不知不覺便模糊了————那個為我燙腳的人啊，終究還是走了。

由于我父親三年前遭受了一次重病襲擊，身體衰弱，不便到白喪場所，便先回了家。平古迎接我。幾十年了，同年爺?shù)募也]有多少改變，主體仍然是泥墻黑瓦的平房，舊苔駁墻，倒是有幾分古樸，供我坐著洗腳的階沿自然蕩然無存了。曬谷場搭了棚，八九名樂班成員操持各類樂器忙活。同年爺?shù)念^像在黑白照片中注視來人，他的目光和往常一樣，平和，淡然。行禮完畢，我的心釋然了：平古孝順，盡了人事，見到孫子，后繼有人，同年爺大約也沒什么好遺憾的了。當(dāng)晚做“半夜光”，我和平古認(rèn)真執(zhí)行齋公發(fā)出的每一個指令。跪在堅硬的水泥地上，膝蓋生疼，讓我想起我奶奶去世時，同年爺也是這樣和我們守在孝棚里，以子孫之禮跪謝親眾。

凌晨一點半，移柩出屋后，“半夜光”結(jié)束了。我開車回家。星辰點點，寒氣逼人，狗吠聲清晰。路過婁崩崗，那一段路讓我有些緊張，偶爾瞟一眼副駕駛座和觀后鏡，迷蒙中一團團的漆黑。回到家，閂門上樓，聽到父親的咳嗽聲，讓我的心恢復(fù)平靜。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參加剩下的儀式。長長的送葬隊伍，人們按部就班，執(zhí)行這天底下最常見的人世間告別流程…………

諸事已畢，我便告辭了。回到家門口，父親已等候多時，臉頰凹陷，身形削瘦，披著一件發(fā)白的夾克衫，手握打火機。地上一團點燃的蘆箕草，不遠(yuǎn)處一串紅紅的鞭炮也在等著鳴放。他問，都辦好了吧?我說，是的。說完，便在“砰啪”聲中跨過那跳動的火焰。

(雷定茂)